上一篇 | 下一篇

爱会长大

发布: 2010-4-22 19:51 | 作者: 滕肖澜



        苏丽娟说要去菜场买点小菜,问陈程喜欢吃什么。董珍珠插嘴说,他不吃,一会儿就走了。苏丽娟不理她,又问陈程。陈程说随便,什么都可以。苏丽娟让董珍珠一块儿去菜场。董珍珠不肯,被苏丽娟硬拖着走了。
      
       两人走在路上。苏丽娟朝董珍珠看,见她反叉着手,眼睛瞧着地下,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苏丽娟是想拉她出来聊聊,不轻不重地说几句,听得进就听,听不进拉倒。董珍珠父亲都说了她几次了,说有些事情,男人不方便出面,女人对女人讲会比较好。她想想也是,否则小姑娘一天到晚回娘家,开口闭口就是“离婚”,让邻居们看了影响太坏。她在街道里办事,跑东跑西跟人说的都是大道理,要是自己家里都弄不好,谁还来睬你?
      
       苏丽娟问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董珍珠眼睛不抬,道,一两句话讲不清,反正就是没法过日子。苏丽娟道,没法过日子,那当初怎么又嫁给他?董珍珠嘿的一声,道,阿姨,我晓得你要给我洗脑子了。苏丽娟道,不是要给你洗脑子,我们随便聊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董珍珠嘴一撇,道,说就说——这个人身上毛病实在太多,上完厕所不洗手,睡觉磨牙吃饭咂嘴,什么家务也不会做,回到家就是吃零食玩游戏,要么就是给他妈妈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小时,像个小女人,不求上进也不晓得再读个研究生什么的,有空就找他那些狐朋狗党一起喝酒,走在路上看到人家大胸脯的女人就死命盯着眼睛眨也不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苏丽娟道,没事没事,往下说,都是结过婚的女人,没事。董珍珠手往裤袋里一插,道,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人身上没一点优点,千疮百孔,跟他没法一起生活。
      
       苏丽娟笑笑,说,都一样,刚结婚谁都有这感觉,都觉得过不下去,可后来不是照样过一辈子?董珍珠道,离婚的也不少。苏丽娟道,实在过不下去也只有离婚,可你们才结婚多久啊,别急,再过着试试,说不定过着过着,味道就出来了,打耳光都不肯放。董珍珠嘿的一声。两人进了菜场,苏丽娟说要买些小排骨,问董珍珠是炖汤还是红烧。董珍珠想也不想便说红烧。苏丽娟道,你啊,从小就喜欢红烧肉,当心吃多了酱油长雀斑。说着,在董珍珠头上抚了一下——这个动作有些亲昵了,半是真心半是做作。董珍珠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手顿时落了空。苏丽娟有些尴尬,又有些心凉,想到底是人家的女儿,碰一下也碰不得。本来还有后半截的话,也都咽了回去。不说了。
      
       回到家,陈程在陪董父下象棋。董父夸陈程棋艺好,“下棋跟做人一样,不能浮躁,一定要沉下心来,珍珠你就不行——”董珍珠嗤的一声,到厨房帮着择菜。苏丽娟说不用,你到外面坐坐吧。董珍珠是为着刚才的事,心晓得让她难堪了,有些不好意思。推让了几下,见她表情淡淡的,也不高兴了,想不用帮忙最好,还乐得清闲。便退出来,坐着看电视,见一旁翁婿俩兴致勃勃,故意促狭,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一会儿,饭好了,苏丽娟招呼大家入座。董父拿出一瓶十年陈的古越龙山,给陈程倒上。自己也倒了半杯。陈程喝了一口,道,这酒不错。董父道,是好酒,我平常舍不得喝,特地等你来一起喝。陈程忙道,我下次给爸爸多带几瓶。董父摇手,道,一瓶酒百把块,不作兴花那个冤枉钱,你要是钱多,就给我现钞吧。陈程笑了,说,爸爸老实惠的。
      
       吃完饭,陈程说要走,眼睛瞧着董珍珠。董珍珠只当没看见,嘴上说,再见。陈程道,你不走?董珍珠说,这里是我家,干吗要走?陈程道,大连路1456弄13号501室,也是你的家。董珍珠嘿的一声,道,等过几天开了离婚证,就不是了。苏丽娟晓得这样下去没底了,便道,陈程你先回去吧,就让珍珠在家里住一天。陈程只好闭嘴,临走时还不忘关照一声“老婆,明天早点回来哦”。董珍珠哼了一声,不理。董父一旁见了,想这男人也实在有些贱骨头——不过对着自己女儿,贱就贱点吧,也没啥不好。
      
       陈程走后,董珍珠陪父亲看电视。董父眼睛盯着屏幕,嘴里跟女儿说话:“现在后悔了吧,当初干吗那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在家里多待几年不好吗?”董珍珠嘿的一声,“爸爸幸灾乐祸。看到自家女儿吃苦头,开心得不得了。”董父摇头叹道:“我幸灾乐祸?——我是眼泪包在肚子里,说不出的苦啊。”
      
       董珍珠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是陈程的短信:老婆,早点休息。董珍珠把手机一扔。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老婆,晚安。董珍珠索性把手机关了。躺在床上翻书,翻了几页,又把手机开了。很快,一条短信跳出来:老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晚安,我就不睡了。她忍不住一笑,回了条短信过去:我偏不说,你别睡算了。片刻后,短信又来了:老婆,你真残忍。
      
       董珍珠打个呵欠,躺下来,关了灯。晚上有些起风了。窗外,树影不停晃动,听见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董珍珠把手机放在枕边,看着荧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在那里飞啊飞。
      
       第二天是周日,董珍珠睡到十点才醒,吃过早饭便说要出去。苏丽娟问她去哪儿,她道,就在附近转一转。董珍珠说这话时心里一跳,生怕苏丽娟看出她的心思 ——其实是想去张捷那儿。张捷去了新疆一年多,要不是昨天买菜时看到他的音像店开门了,她还不晓得他已经回来了。
      
       张捷坐在店里,两条腿跷得老高。董珍珠走到门口,故意咳嗽。张捷瞥见她,笑道,哟,珍珠妹妹来了。她走进去,佯装翻了翻碟片,问他,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张捷道,《疯狂的赛车》,绝对合你胃口,搞笑得一塌糊涂。她脸一板,道,谁说我喜欢搞笑的?
      
       他一怔,随即道,哦,听说你现在结婚了,口味肯定也变了,来,哥哥给你找几部文艺片。他说着,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道,怎么我才出去一年,你就把自己给嫁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董珍珠朝他翻个白眼,嘴一撇,到一边东翻西翻。眼睛却是偷瞄张捷——皮肤黑了,剃了个平头,五官更显得俊朗,比去新疆前多了几分男人味。张捷比她大六七岁,小时候,她是他的跟班,天天屁股后面张捷哥哥长、张捷哥哥短叫个不停。他是弄堂里许多小姑娘的梦中情人,也是大人们嘴里的反面典型,“你呀你呀,千万要好好读书,别像张捷一样,吊儿郎当混日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人气,女孩们都中意带些痞气的男人,被他讲几句疯话,逗一逗笑一笑,嘴里说“讨厌”,心里还是欢喜的。是另一种意味。他的绯闻也特别多,今天跟2号里的阿美关系暧昧,明天约隔壁弄堂的秀秀一同去吃饭,过几天又有人看见他从舞厅出来,身边跟个时髦女郎——从来没个定数。董珍珠读初中时,也就是最没人管的那阵,曾跟着他出去看过通宵电影,他骑摩托车载她,一路上飞奔狂飙,她从后面牢牢抱紧他的腰,兴奋得满脸通红。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图个刺激罢了。这事董父还不知道,否则肯定吊起来痛打一顿。后来读了大学,人大了,多少矜持了些,便不像当初那么显山露水,相对地,有什么也放在心里,面上自然而然地对他也淡了下去。
      
       新疆好吗?她问他。他道,没上海好。她道,那怎么一去就是一年多?他耸耸肩,道,本来是想过去做点小生意,结果发现生意难做,还不如在上海,只好混一阵子,把机票钱赚到就回来了。她哦了一声。
      
       他朝她看看,忽地一笑,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先上车后补票?她脸一红,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道,胡说八道!他问,你老公怎么样,好不好?她嗤的一声,道,当然好了,不好我能嫁给他?他又问,比我还好?她夸张地做着手势,嘴里道,废话,甩你十几条横马路。他笑起来,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怎的,她脸上有些发烫,幸亏这时进来几个客人,张捷去招呼他们。她又略待了一会儿,走出来。听见张捷在后面叫道,珍珠,有空常来玩哦。她并不转身,伸出手,挥了两挥。
      
       2
      
       星期天,陈程妈妈叫儿子媳妇过去吃饭。原说好在外面吃的,可陈程妈妈临时改了主意,说外面吃太贵又麻烦,还是家里实惠。又说,你们没事就早点过来。陈程晓得妈妈的意思,是让董珍珠早点过去搭个下手——这也说得通,每次过去吃现成的总不大好。陈程跟妻子说了。董珍珠嘴上没反对,但脸色就有点难看了。董珍珠说,我们来买单好了,又不用她花钱。陈程道,不是钱的问题,家里吃比较有气氛,也卫生。董珍珠嘿的一声,道,那你去烧菜,我不烧。陈程道,好好好,我烧,你什么都不用管。
      
       话是如此,可到了那边,董珍珠还是被陈母拖进了厨房。她朝陈程使眼色,陈程卷起袖管,说,妈,我来。陈母把儿子推出去,“算了吧,粗手粗脚的,什么也不会——珍珠帮我就行了。”董珍珠恨恨地朝陈程瞪了一眼,接过陈母递来的围裙,系上。陈母让她择菜。她看了一眼,道,哦,是茼蒿。陈母立刻纠正她,是马兰头。又道,把老叶挑掉一点,开水里一氽,和豆干切碎了凉拌。董珍珠嗯了一声,搬个小凳子在一旁择菜。陈母瞥见她慢腾腾的动作,暗暗摇头。嘴上是不说的——她并不指望这个媳妇帮上忙,关键是要培养她的意识,免得她两手一摊,好像家务活跟她没关系似的。陈母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外面又是一家国企的副处长。相当能干的一个人。眼里掺不下沙子,最见不得人家懒散。小两口单独住,天天不开伙仓,不是饺子面条,就是在小饭店凑合。钟点工一周来三天打扫屋子,一个月三百五十块——陈母倒不是心疼这点钱,而是觉得,董珍珠工作不忙,单位又不是很远,没道理一点活儿不干。不像过日子嘛。陈母不方便直接跟媳妇说,也不敢让儿子转达,怕那傻小子说得不好引起矛盾。陈母只好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希望小姑娘能懂事一点。说到底两个人还是太年轻,才刚毕业就结婚,过家家似的。
      
       董珍珠烧了开水,把马兰头放下去,一会儿拿起来,放在砧板上,人离得老远,啪嗒,重重一刀下去。陈母提醒她,你这是斩骨头的方法,切菜不用这样,喏,手这么蜷着,刀低一点。董珍珠耐着性子听完,照做。又拿了几块豆干,切碎。陈母说,要切得粉碎,像肉酱。董珍珠切得手也酸了,说,姆妈,我手抽筋了。陈母笑笑,说,一开始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董珍珠听这话不顺耳,忍不住道,我这人比较笨,学不会的。陈母道,有谁天生就会做家务,没啥窍门,就是多做,时间长了,再笨的人也学得会,何况你又不笨,对吧?
      
       吃饭时,陈程尝了那道凉拌马兰头,赞道,太棒了,比饭店里做的还好吃。董珍珠不吭声。陈母一旁道,珍珠人聪明,烧菜一学就会,很有天赋。陈程呵呵笑道,那当然,我老婆嘛。董珍珠剜了他一眼。他便闭嘴不说,挟了一块鱼放到她碗里,“老婆,多吃点,辛苦了。”
      
       临走时,陈母从冰箱里拿了些牛肉、排骨、虾仁出来,“荤菜给你们准备停当了,平常只要再弄点蔬菜就行,方便。”她说这话时,眼睛瞧着董珍珠。董珍珠不接,嘴里道,姆妈不用了,我们自己会买的。陈母把东西交给陈程,道,你们工作忙,没空逛菜场,我替你们节约时间。董珍珠想说“买蔬菜不是一样要去菜场”,忍住了没说出口。从家里出来,下了楼,把气都撒在陈程身上,愤愤地道,你妈就怕累不死我。陈程道,怎么会,我妈是想减轻我们的负担。她道,是想减轻你的负担吧,她煞费苦心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煮饭婆。陈程朝她嘘了一声,道,小声点,说不定我妈在楼上看着我们呢。董珍珠一怔,抬头看去,见陈母竟真的站在阳台上。连忙转过头,吐吐舌头,轻声道,你妈像幽灵一样。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