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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能吾得”(Underwood)——京城委托行小忆

发布: 2010-4-15 19:08 | 作者: 维一



       Underwood牌打字机
       
       我起小不喜欢逛商店,但委托行除外。这逛委托行的毛病还是冬舅给惯出来的。
      
       冬舅是母亲的哥哥,抗战期间在陪都重庆的国防部给张治中将军当秘书,国共打内战时又在老家长沙给省主席程潜作幕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没学会,喜欢排场的毛病却添了一身。尽管他的才学不错,人也算是风流倜傥,可是刚刚三十岁出头的人,政权易色,一下子就断了他的仕途。好在凭着他随从程潜、陈明仁一同倒戈纳降,算是起义人员,历次大小运动只要是唯唯是从,俯首贴耳,总能化险为夷,当然,往日的荣华风光是再也没有指望的了。
      
       不过早年养成的毛病不好改,冬舅还是好讲究,只是在五、六十年代的那些日子里,讲究起来并不容易。裹高级点心的包装纸过一个星期不打开油都透不出来,蓝制服最大的区别仅在于八号甲还是七号乙,也就是尺寸长点短点,肥点瘦点。要是毛料的,那就得等攒够了工业券才成。可暖壶、凉席、钢精锅、洗脸盆,样样东西都等着工业券才能买。记得有一年我跟着父母去参加朋友家的婚礼,得了几块“奶油太妃”,当时舍不得吃,拿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却是没有包装纸的水果糖,即俗称的“裸体糖”。原来是人家好面子,才在外面裹上一张老糖纸装个样子。
      
       冬舅又好吃,薪水月初发过,下了几次馆子,撑到月底就很吃力了,更别提在家里置办点什么像样的东西。可冬舅也有他的主意,没法大讲究就小讲究,没钱买新的就买旧的,但款式品牌是一定要高级入流。“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他的法子就是到委托行淘换旧货。有时他会兴冲冲地不期而至,指着刚刚穿上却不大合身的呢裤,说这可是欧洲的百年名牌。或者在三阳委托行看到一顶礼帽,说是和好莱坞明星戴的一模一样,只可惜这个月又没有钱了。
      
       我家和冬舅家走动得并不勤,只记得有一次他突然兴致勃勃地跑到我家,一定让我们去他家看看新近买来的留声机,说是美国胜利公司的出品。据委托行的伙计介绍,这还是住在交民巷一家洋行的外籍职员要被轰回国去,不得已才出手的。于是我们全家都去了,看到的是座有餐桌大小,齐胸高的木箱,四周还雕了花。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可以一口气放上一摞七十八转的胶版唱片,然后自动换片,连续放唱。揭开底板,里面是一个有洗澡盆大小的黄铜喇叭,音质确实不能算坏,原来靠的就是这只喇叭的共鸣。只是看得出来,这台唱机真是有些年头了,周边拐角都留下斑驳的磨痕。
      
       母亲问了价钱忍不住说道:用这些钱可以买两三台崭新的国产唱机了,而且还不用占这么大的地方。冬舅却不屑地说,我这个人从来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母亲知道,就这种话题和冬舅是永远扯不清所以然来的,便没有再搭话,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冬伢子就是喜欢这些‘洋盘’”。
      
       多少年之後,文革抄家。听冬舅说,“红卫兵”也到他家里来过,可他们听说当年湖南省官民起义的文告是出冬舅之手(这桩事他常挂在嘴边,就象是小旋风柴进手里的护身铁券丹书,也不知救过他多少次性命),又看见墙上满是冬舅龙飞凤舞抄写的毛主席诗词,再说这只唱机的木箱奇大无比,冬舅解释当年是卸掉房门才搬进来,“红卫兵”居然也就做罢了。只是冬舅平素喜欢听莱哈尔的《金与银圆舞曲》和斯特劳斯的《春之声》,这时当然不能再放了,毛主席语录歌他又懒得听,所以在我从云南插队回京之後再见到那座唱机的时候,冬舅已经多日没有打开过盖子,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冬舅自嘲说,现在就当它是座壁炉,在前面放张摇椅,躺在上面,吸根雪茄烟,读本侦探小说,也象是英国绅士了。
      
       冬舅喜欢逛委托行,每次到我家来,必要顺路去一趟宣内大街的中昌,有时还要带我去。
      
       中昌委托行在宣内大街路西,靠西单路口往南不远。委托行又叫旧货店,原本并不是一个什么显眼的行当,京城里全部也不过是有数的那么几家。除了宣武门里的中昌之外,原先东单南口的三阳,王府井路西、隆福寺里和菜市口路北还各有一家,剩下的一些委托行规模都比较小,不能单成买卖,多附属于另外的百货商店,象新北京的五棵松,安定门外和平里的商场里头就有这样的小门市,而且年头和名气都要短得多。委托行正式名称应该是信托商店,就是用钱孔急,或是要拿家中多余什物变现的买卖。早年京城里还有当铺,可我没有见过,只是在上房李家吃饭的小方桌底板上看到过一个大大的“当”字。我问母亲,母亲悄悄告诉我,那肯定是原先当铺外面的木匾招牌,解放后取消了当铺,李家就用它来改成小饭桌的桌面。另外原来还有一种沿街收旧货的,用扁担挑一副竹筐,敲个核桃大小的小扁鼓,吆喝起来用手护着耳朵,像是能扩大音量似的,声音高亢悠长,俗称“打小鼓的”。他们将收购来的东西再转手卖给旧货店,收取其中的差价。这路“打小鼓的”我幼年时还见过,但很快,随着“三反五反”和“公私合营”的运动,他们就销声匿迹了。所以,文革前那十几二十年里,京城民间里上得台面,以物换钱的买卖就只有委托行这样一个渠道了。当然,“捡破烂的”常去的废品收购站不在此论。文化革命里面各路人马开打之後,革命派认为信托商店的名称仍然还有资产阶级或者旧社会的味道,将这类商店的名称改作“日用品调剂商店”,就像旧书店後来都叫“中国书店”一样。那时候,凡是和“旧”沾边的事情都不好。
      
       可是委托行卖的就是旧货。小时候跟着父母上街到东单,或者西单,从中昌或者三阳的门口路过,看见橱窗里的商品似乎不成系列,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全是市面上很难见到的货色。貂皮大衣、铜头拐杖、柯达相机、派克金笔,在在都让人联想起资产阶级,真不知道出手的是些什么人。我总是好奇地往里面张望,父母却从来不带我进去,这样就更平添了几分神秘。于是每次和冬舅去逛过委托行也就比跟父母上街显得兴奋。冬舅认为这是我把他引为同道,很得意地对母亲说:“都说 ‘外甥象舅’么,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冬舅走后,母亲却对此大不以为然。
      
       父亲其实也喜欢旧东西,偶然到琉璃厂,但大多只是看,并不买。更多的是去旧书店,而且要买。每次上街,母亲去看时新百货,父亲便总是一头钻进旧书店,说是等一下来找母亲。可次次又让母亲久等,回家之後彼此埋怨的话一大堆,说是下次再也不一起出去了。
      
       冬舅的旧学底子其实很好,但他从来没有带我逛过旧书店。我问他为什么总去委托行,可不去旧书店。他对我调侃自己说,你父亲在调剂精神,我在调剂物质。你父亲大概是想从精神变物质,我可是想从物质变精神。
      
       在委托行里,看见冬舅兴趣盎然地和伙计们高谈阔论,我虽然不全懂,但也知道了一点皮毛。原来委托行里的买卖分两种,一种是寄售,一种是出卖。前者价钱稍高,有时卖主甚至可以自报价格,当然委托行会随行就市,提供建议。如果是寄售,货物要到卖出之后才能得到货款,委托行则从中赚取佣金。后者则是卖主需钱孔急,将物品索性卖断给委托行,立刻拿钱。当然,这样价钱要比寄售低不少,此后货款两清,委托行可以自行定价,售出后利润全归委托行。无论是上述哪种办法,都有定价的伸缩余地。除此之外,在前面柜台上的主顾也可以和伙计讨价还价。这和其它的国营商店有所不同,在那些商店里,要是顾客爱挑三捡四,刚把手在货品上碰了一下,售货员就会粗声大气地吼道:“你给我放下!好的你都给挑走了,剩下的卖给谁?你这不是成心要破坏国家财产么!”这话说得倒是也对,货物不属于哪家卖主,而都是国家的。要是把话提到破坏国家财产的高度,一般人都会立刻吓得住手。可委托行的货物不同,是私人的,顾客的胆子也就大了许多,往往会要求伙计给打个折扣。伙计为了表示自己立场的超然,往往会摊开两手,上下摇晃着说:“我们的买卖是双手托两家,一边是买主,一边是卖主,谁也不能吃亏。”不过碰到老主顾,或是难缠的顾客,碍着面子,也还有让价的余地,这时候伙计就会说:“行,行,你等等,让我进去问问。”过一会儿从里边打个转身回来,或是满面春风地说:“就是这个价了,您看着好就交钱罢”;或是一脸丧气地说:“后面领导说不成,您再给还个价罢。”当时市场上的物价,特别是公私合营之后,无论白糖还是面粉,也无论棉衣还是皮袄,全城都是一个价,如同舆论一样,讲求一律,委托行作买卖的法子不能不说是“旧社会”仅存的残余迹象。对于我这个从小生活在红旗下的孩子来说,即便是在菜市场买几斤西红柿,倘若不是烂得不行只得贱价处理之外,从来没有见过二价,所以看见委托行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行为做事不同一般,反倒倍感新奇。冬舅就挤在这样的人群里说三道四,一脸的兴致。
      
       後来长大了之後我才懂得,在我刚刚出生之前,这个社会曾经有过翻天覆地的变化,穷人变成富人,富人变成穷人,仍然还是有穷富的差别,只是就每个人而言境遇不同罢了。穷人变富,事情当然好办;如果富人变穷,就只好靠典当旧物过活,这也是委托行里的货色为何不同于国营商店里的商品,显得稀奇古怪的道理。可惜我家解放前既不穷,解放后也不阔,父母生活上从来都是无可无不可,更不愿意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家中只有一点生活必需的用品,既没有什么可以卖给委托行,也从未觉得要从委托行里添置什么。于是乎,委托行这面折射社会变迁的镜子,我到很晚才懂得其中的道理,错过了从委托行里观察社会的机会。
      
       到了文化革命,我家也终于象解放之後历次运动倒了霉的家庭一样,不得不和委托行打交道。那时,父亲的工资停发,家中的存款冻结,只好翻箱倒柜地找些能值两个钱的东西变卖,这时候我才体会出世态炎凉的味道。只是我家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卖,连自己都看不上眼的几件东西,还被造反派当成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证据如获至宝地拿走了。
      
       如今我只记得拿过父亲的一块“奥米茄”手表到中昌去卖。当时中昌的伙计还告诉过我,只有三种表是一级,而其中又只有“劳力士”才能打败我的“奥米茄”。可是当时我家急需将手表换出钱来度日,对他的评论我并没有往心里去。还是好多年以后我在德国读书,在科隆大学的一次学生会活动上,碰到社科院法学所的老刘,他亮出手腕上金光闪闪的“奥米茄”,又重提这段手表高下之分的话题,并且对我于此道的懵然无知表示出莫大的怜惜之情,这才让我想起旧事,发现中昌的伙计与法学所的高级研究人员看法竟是如出一辙,可见英雄所见略同。
      
       到了後来,我要插队,母亲要下干校,整个家彻底拆散,所有东西,从桌椅板凳到书柜木箱统统卖给了中昌。那个时候,整个北京城都在扫地出门,清理门户,中昌当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狠狠地压价。由此我对家中发生变故时中昌的做法多少心存了一些芥蒂,两年多之後我从云南农场回到京城,虽然也有数次从中昌门口路过,却总也没有兴致踏进它的门槛。再说这时我和母亲已经搬离头发胡同,寄居在景山东街的出版社大院里,此后我在京城逛的大多是隆福寺里和东单三阳两家委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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