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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六种

发布: 2010-3-11 19:49 | 作者: 朱瑾



       章鱼夫妇


       章鱼夫妇出现在肿瘤医院二区癌症病房里的那天,并没有引起同病房癌症病人的过度注意。——这里进进出出的患者太多,病人死去之后空出床位,新的病人随即补上,新陈代谢速度之快犹如换岗执勤,毕竟,癌症还没有发现特效药,即使是章鱼,有八只脚,又怎么样?!
       
       再说,刚死去的那个三床病人,生了鳞癌,癌的形状像鱼鳞一样密密匝匝的排列,后来弥漫到全身,都长满了鳞片,包了白床单抬出去的时候,就像是一条搁浅的大鱼,一床,七床的病人正好半坐着休息,看得他们目瞪口呆;其余二四五六八床的病人或者连坐也坐不起来,或者故意闭上眼睛不敢看上一眼。章鱼夫妇填补了三床的空位,左右边的二床和四床病人只是斜睨了他们一眼——不过又来了一对送死的新品种而已。
      
       章鱼夫妇患的是腺癌,和鳞癌不同,腺癌的毒性更高,像是爬山虎的吸盘,牢牢地吸附在身体组织上,即使开刀除去了肿瘤,那些吸盘如同胎记难以去除,假以时日,又会死灰复燃,继续生长。章鱼夫妇的八只手脚上本身就有数不清的吸盘,可问题在于他们的头上身体上也长满了触腕上才会有的吸盘,太明显了,医生甚至连穿刺切片等常规肿瘤检查都没有做,一眼就确诊为“原发性腺癌晚期”。
      
       癌症的发病与家族遗传、环境污染、生活方式等因素有关,因为生活方式多年相同,夫妻得同一样的癌并不在少数,如同在一个盆里种植的辣椒,病相几乎一模一样。这个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章鱼夫妇坚持要住在一起。肿瘤医院本身床位紧张,男女病房都是如此,连走廊里有时都会住满了人,更别说章鱼夫妇向院方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起初院方不同意,劝其转院,据二床的胃癌病人说,后来,章鱼夫妇俩为了达到目的,送了一些鲍参鱼翅和深海奇珍(这是他们的长项)给院长,才让院长改口,勉强安排他们住在二区癌症病房的三号床位。好在夫妇两位体形都不大,章夫两米五;章妇一米八,而且能屈能伸,将各自的触腕拳拢,就像两个黑枣面饼,摊开在床上也是绰绰有余,如果是排成一线,还能留下两侧的床沿给探视者坐,章鱼夫妇几乎没有探视者,(也许是院方打了招呼的原因,众多章鱼出没于医院会给日常管理带来很大的麻烦)因此,他们经常知趣地将床沿让给其他病床的探视者,获得了很好的口碑。
      
       不仅如此,心情好的下午,章鱼夫妇会不时地表演一些节目给病友们助兴,仿佛天生的杂技演员。章夫会同时用他的八只手脚拿起杯子、饭碗、毛巾、牙刷、扫把、脸盆、苹果、小刀,同时做喝水吃饭洗脸刷牙扫地削皮的动作,有时高兴了,喝足了水,射向周围鼓掌的观众;而章妇则会用她的指尖将药水瓶盖打开,挂完化疗药水后,将自己整个塞入那个小口径的盐水瓶里,如同一个画地为牢的囚徒,惶然无助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在不影响病人正常休息的前提下,医生对章鱼夫妇的即兴演出表示谨慎的欢迎,转移癌症患病对自身疾病的关注度,无疑有利于病人的康复。
      
       然而,主治医生对章鱼夫妇配合治疗这方面却显得不太满意,他不止一次私下里婉转地提醒夫妇俩,不要过度兴奋与亲热,以免使癌细胞活性增强,从而加重病情的扩散,他说,不要说章鱼,就是正常人得了癌症,夫妻生活都要大打折扣;而据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小组发表在《海洋生物学期刊》的最新报告显示,章鱼的交配会大大缩短彼此的生命周期。如今,你们都得了腺癌,就更要注意这方面的问题了。
      
       医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章鱼夫妇的脸色发生了奇怪的改变,一会儿变蓝,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成了黑白条纹,并像乌云中的闪电频频发出紫光,章妇躲开主治医生的目光,小声地说,其实,其实,我们并非控制不了自己,是觉得这世界上有比活命更重要的东西在……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章妇的话,对于章鱼的想法,我承认自己了解不多,但既然你们到了医院,就是想把病治好的,是不是?如果你们想把病治好,就得听我的。如果不是目前肿瘤病床紧张,我还是建议你们分床睡会比较好。
      
       看得出,章鱼夫妇心理比较矛盾,但那天晚上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将彼此的八只触腕紧紧缠住,保持麦当劳巨无霸汉堡的姿式睡觉,次日早上八点半医生例行查房,发现夫妇俩的头上各自又多了一个吸盘一样的腺癌病灶,他背着手,无奈地对着身后的护士长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后面的许多天里,癌变像罂粟花一样在章鱼夫妇的脸上怒放,然而他们浑然不顾,照样的如胶似漆,日以继夜。直到某一天,章夫的头上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让腺癌吸盘插足了,他的死期来临了。章女的脸盘要大一些,虽然癌变已经将她的眼睛挤得变形,成了一条缝,但她还是冷静地收拾了丈夫的尸体,用白布裹了,一步一挪地走出病房,值班护士发现,她分明是怀孕了。隔壁的四床肺癌病人问章妇要去哪里?章妇笑了笑说,我得去生孩子了。

      
       有关割礼考古致科学院的报告

      
       可敬的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先生们:
      
       在此,我不揣冒昧,向贵院呈交一份我对埃塞俄比亚最新人类遗址的初期考察报告。在提交这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之前,先向各位尊敬的先生声明一点,就是作为一位恪于职守的人类学家,我与那些在古代墓葬中沉溺于搜集古玩或者寻觅古董的文物考古学家有着本质的不同,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每一位人类学家都是文物考古学家,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然而,人类学家期望在科学方法基础上重构过去,在这里,我不排斥心醉神迷甚至罗曼谛克的想像引领我走向最接近过去事件的真相之路。
      
       按照碳14测年法的初步测定,位于埃塞俄比亚联邦民主共和国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南半部600公里处的古墓葬群为距今5000余年的新石器时代,发掘共布方21个,面积为20×10平方米,暴露墓葬开口100余座。目前共清理墓葬68座,采集石钺、石斧、石锛、石镞等石器154件,陶器1500余件。整个墓葬显示出母氏社会的重要特征:在一些女性单人墓与母子合葬墓的规模以及陪葬器物的数量明显高于男性单人墓。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发现了三座男女合葬墓,这反映了母氏社会晚期人类关系的一种嬗变。男女关系从氏族关系中开始剥离出来。这三座标号为042、043、044的合葬墓有着共同的特征——男女均手持陶钵,蜷体呈弓形,相向而卧,陶钵内所藏之物不明,而男女下体都有被石刀切割的迹像。应属非洲古老习俗“割礼”所致。
      
       作为一种残陋恶习,割礼已经受到国际主流社会的强烈谴责与反对,然而对于人类学家来说,这里面没有道德判断,只试图将这一部落习俗放到整个原始人类社会的经济、制度、文化等方面去考察。不过,尊敬的诸位院士先生们,我还想就割礼说几句题外话,这也许已经超出了一个人类学家的本分,鉴于以上只是一份初期的考察报告,我想我的个人观点还不至于影响诸位先生对割礼一事的固有判断。
      
       我想,诸位一定还记得,2003年,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东北230公里的地方,挖掘出有540万年至570万年历史的迄今最早的人类骨骼化石;而在2006年初,考古学家又在埃塞俄比亚东北部阿法尔地区发现两片来自25万年至50万年前的头盖骨。我用这两件事实提醒各位的是,非洲,或者说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一直是人类早期文明的发源地,对于人类进化或者发展史上出现的一切风俗活动的起因,我不主张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且不说如今非洲的割礼与五千年前有很大不同,就是起初的成因也会由于部落的消亡、传承的阻断而变得含混不清甚至背离当时的初衷。人类学家所要做的就是廓清因岁月久远留下的锈壳与伪装,如同用酸液清洗金属一样,要让它恢复本来的光芒。
      
       让我们再回到考古现场。根据体质人类学测量判断,此次出土的古人类遗骸的身高体重介于库希特奥罗莫人与布须曼班图尼格罗人之间,然而从头盖骨前突这一点上,又与两个人种有很大的不同,也不是两种人群的过渡类型,应属新的非洲古人类种群,以前从未在人类学的考古记载中出现过,为方便起见,我们暂且将此族群取名为“库布”原始人吧。库布人距今五千年前从一支未明的种族进化而来,在埃塞俄比亚的南部生活了大约半个世纪,然后神秘消失了。
      
       至于库布族人消失的原因,我觉得和割礼有很大的关系。我愿意把割礼的习俗最早的成因归于“原始人的性爱”。请诸位注意两点:首先,是人所有的,区别于动物的;其次,是性爱,而非性欲。从母系氏族分离出男女两者之间的关系,而原始人由单纯的性、种族繁衍发展到男女之爱,库布人的割礼正是一种自觉与极端的表现。
      
       如果库布人也存在圣经里所说的男女原型亚当与夏娃的话,他们的伊甸园就在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之南。亚当夏娃之爱也类似地发生库布人的身上——
      
       女人问,你和我在一起,觉得欢愉么?
      
       男人回答说,我的欢愉与你同在。
      
       女人说,只是身体上的快乐让你欢愉,是么?
      
       男人想了一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人继续说,如果只是获取身体上的快乐,那么和面包树上的环尾狐猴,沙生柽柳丛中的鬣狗又有什么区别呢?
      
       男人又想了一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人抱了一下男人,回到自己的草屋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从屋里出来,发现男人的手上拿着陶钵,里面盛放着他的生殖器。男人说,我想了一整夜,觉得如果除去了身体的快乐,和你在一起,继续感到欢愉的话,那么就有和环尾狐猴与鬣狗不同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一定是不同的东西。
      
       ——从此,便有了库布人在十八岁成人仪式上,割礼互赠的习俗。这种极端的男女之爱同时让库布人失去了繁衍生息的机会,最终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自己的血脉。而一直纠葛于爱欲之间的别的种族却在残酷的生存法则里苟活下来,并走向人类的文明。
      
       诸位先生们,以上就是我所作关于割礼的一份人类学考古初期报告,你们可以说以上有关割礼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完全是个人的想像,与真相无关。但请诸位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是什么?它存在于什么地方?在人类的遗骸之中,还是在历史的记载之间;在人的逻辑推理,还是胡思乱想,或者在这一切之外?我不知道。这不是今天我要在这里讨论的问题,所以我准备就此结束自己的报告,谢谢各位!
      
       萨林诺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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