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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六种

发布: 2010-3-11 19:49 | 作者: 朱瑾



       巴别大厦

      
       巴别塔中途停工2500年以后,从上往下建造的巴别大厦开始设计动工。虽然之前也有“空中花园”“空中楼阁”之类的说法出现在建筑史书及文学典籍里,但巴别大厦确确实实是一座悬浮于空中并且能够居住的建筑物,鉴于土地出让价格的不断上涨,市政府经过慎重评议,同意批准建设这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空中大楼。
      
       巴别大厦的建筑设计师名叫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头,在建造巴别大厦之前默默无闻,他画了一辈子的建筑图纸,但从来没有想过将他的图纸化为现实;他制作了满屋子的建筑模型,但即使是模型,也都“未完成”。九十岁以后,老建筑师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想在世上留下一点自己的东西。于是,花了整整六年时间,他设计了巴别大厦,正好与市政府“向空中发展”的构想不谋而合,大厦开工之日,老建筑师一鸣惊人。
      
       六年时间身居斗室,老建筑师反反复复地思考了巴别塔何以中途停工的问题。他得出的结论是建筑学里所说的“基点选择”问题,通俗点说,就是从哪里开始建造你的大楼或者塔,他觉得巴别塔的停建并非因为上帝发怒让人们无法用语言沟通的宗教解释,归结到建筑学上,是因为选错了建筑基点,工人们在古巴比伦附近的平原上建造一座通天的巨塔,这个设想从一开始就注定错误,后来的失败也就像顺理成章一样不可避免了。
      
       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认为,如果2500年前巴别塔能够不在平原上寻找基点,而是在天上定一个基点,从上往下建造这座举世闻名的奇观建筑,那么通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选择巴别大厦的基点,老建筑师在一个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日子,乘坐氢气球上天勘察。到了气球再也升不上去的地方,老建筑师定下了巴别大厦的基点,他留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气球在那里,然后,返回地面。
      
       在巴别大厦建筑项目论证会上,有人提出了如何解决重力的问题。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说,很多人可能认为重力是一个问题,但对我来说,重力恰恰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如果在太空失重的环境里建造巴别大厦,人与物会一直处于翻滚的状态,久而久之,将丧失方向感,而如今的重力就像细绳上面拴着的铁锥一样,让巴别大厦可以在空中保持平衡。
      
       会后,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回答当地报纸记者提问时,承认自己平衡重力的想法是受到了“齐柏林飞艇”的启发。他说,齐柏林飞艇偌大体积的物体都能在空中飘浮停留,如果有足够的氢气补充,加上与地面的连接,那么,它也许可以永远在人们的头顶上空盘旋,当然,考虑到氢气是一种易燃的气体,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在提交巴别大厦的可行性报告时,特别标注:将氢气替换成同样比空气轻的惰性气体“氦”。
      
       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和工人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作巴别大厦开工前的准备,开工当日,剪彩仪式举行之后,老建筑师与最先出现的三位工人,每个人身上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氦气砖,在世界媒体的众目睽睽下,冉冉升起,向着当初定下的基点飞去。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的副手向媒体们介绍了氦气砖的制作方法,这是一些圆孤形深灰色的砖,像蛋壳的碎片,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泡沫塑料没什么不同,但砖是中空的,被注入了氦气,所以,可以像气球一样升上天空。而且,砖与砖之间都有榫头与枘,可以进行无缝拼接。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和三位工人运砖上天只是一个仪式,只要风向不差,风力稳定,打开卡车的密封车厢顶盖,那些蛋壳一样的氦气砖就会仿佛一群灰色的大雁,往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定下的天空基点飞去。
      
       仅仅过了三天的时间,人们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如果能见度允许,就已经可以看见巴别大厦的雏形。那是一团像鱼籽一样的聚焦物,互相粘连,一个鱼籽就是一个单独的居住空间,仿佛可以无限复制,无限延展,因此,整座巴别大厦的形状也是不确定的,今天像金字塔,明天可以像匹马,总之,如同白云一样随意组合变化,捉摸不定。
      
       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本来想把巴别大厦的居住空间设计成蜂巢的样子,但因为在几百上千米的高空,空气稀薄,没有比球形更能承受来自其自己的压力了(你看到过一个六边形的气球在半空中飞吗?),所以,索性就采用圆球形的“鱼籽单元”作为最终的建筑方案。
      
       圆球房间采光,用的是薄薄的透明膜,这种特殊的透明膜就像人的皮肤,存在肉眼无法看见的毛孔,兼有换气的功能;如果你想由巴别大厦返回地面,可以用乘气球的方法,也能坐自动软梯,每个“鱼籽”都有一条长长的自动软梯,像细细的辫子或者水母的触角,直达城市最高楼的楼顶平台,用遥控器控制上下。
      
       当“鱼籽”数目达到528个的时候,老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神秘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人说,他那天解开一个鱼籽向另一个的空间飞去了;也有人说,他那天住在当初定下基点的那颗鱼籽里从云端往下看,产生了俯冲的欲望,纵身而下,从此无影无踪,96岁的老建筑师,连比鱼籽都要轻的遗骸都没有留下——
      
 
      贼雪

      
       贼雪就像个贼似的,把什么东西都用厚厚的白布一包,全藏起来了。晚上,我找不到出公司的门,就在七楼的设计间里烧了一壶水,泡了杯咖啡,把灯全熄了,一个人看着窗外的大雪,发呆。贼雪蹩了进来,开口问我要杯咖啡,
      
       “加糖?加奶?”我问。贼雪白白的影子在墙上一闪,细声细气地说,
      
       “糖少些,奶么,可以多放。”
      
       本来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没想到贼雪不请自到,我也只有和他寒喧两句,不过,贼雪虽然比较贼,倒没有獐头鼠目,长得还过得去,白净面皮,清清爽爽,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给人娘娘腔的印象,总之,不是那么令人讨厌。想想明天要用的设计图纸已经全部杀青,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贼雪边喝咖啡,边聊起天来。
      
       我问贼雪,既然知道总要还的,奈何还要做贼?
      
       贼雪说,好玩呗,你没看过那些人愁得仿佛要上吊寻死的模样,太好玩了。既然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也不会最终属于自己,就算被贼雪偷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只有小孩子无忧无虑,只顾玩堆雪人打雪仗的游戏,因为他们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所以也就无从可偷。贼雪偷的只是世人的欲念而已。
      
       听了贼雪的回答,我无言以对。剩下的只是好奇,把那些包裹起来的东西放哪儿去了?
      
       贼雪说,他的前辈们会利用一些采石留下的空山、原始森林的深处、高原沼泽无人区、南北极地严寒地带等人迹罕至的地方把收来的东西搁在那里;后来发现这样太过麻烦,于是只是将扛来的东西往深海里一扔了事。因为后面的人发现,他们可以偷走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甚至珠穆朗玛峰,但却无法把整个大洋用雪覆盖起来,等他们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就懂得用无法覆盖的东西来储藏可以覆盖的东西,这也算是贼雪的一大进化吧。
      
       那把这些东西搬来搬去,难道不累吗?我看贼雪杯里的咖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走进水房帮他重沏了一杯,贼雪半欠起身,用双手握杯,渥了下手,连身说谢谢——真是个懂礼貌的家伙。
      
       难道你相信我们还给你们的还是原来的东西吗?他狡黠地笑笑。
      
       这个倒没有想过,总之和以前的没什么大的不同,只是像洗过一遍罢了,而且也不算洗得很干净。我故作镇定地说。
      
       只是貌似罢了。还给你们的全是赝品,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贼雪的脸上显过一丝不经意的讥笑。
      
       何以见得?马照跑,舞照跳,太阳照常升起,世界还是如常的呀,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你们只是看,却并没有看见。贼雪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字斟句酌地和我对阵。这么讲讲你也不信,举个例子吧。比如说,珠穆朗玛峰的高度一直在变化,你们的解释是珠峰持续在长高,但其实只是我们每次把新的珠峰换上去总有偏差而已,不可能次次都是8848那么准吧。所以,如果你再过三五百年看,珠峰可能不仅不会长高,变矮了也不一定呢。
      
       这是我从未听到过的说法,因为自己也不可能活得那么长,根本无法求证,只能不置于否。
      
       那你们把那些旧的东西最终放到哪里去了?难道像亚特兰蒂斯西大洲那样沉到了海底?
      
       亚特兰蒂斯只是第二代前辈们的杰作。我刚才说了,第一代贼雪将东西搁在无人区;第二代贼雪则扔入大海;我们嘛,已经是第三代了,当然会有新的空间去存放这些东西的。
      
       新的空间?是宇宙银河系的某处吗?或者是黑洞?我把自己上个月从霍金《时间简史》里学到的那点有关太空的知识全倒出来了。
      
       呵呵,你说的只是物理空间而已。你相信人死了以后会去宇宙银河系的某处?或者是黑洞吗?无法跟你形容这个放东西的空间,总之,是比无人区、海洋、黑洞的什么的都要好,都要方便,只需那么一下,多大多重的东西都能放进去。
      
       好了,不说啦,得走了,谢谢你的咖啡。贼雪伸了一个懒腰,跟我握手告别。他的手冷冷的,很有力,我仿佛感到一种来自那个空间的呼唤,让我跟他一起走,贼雪也感觉出了我的吃惊与犹豫,及时抽手,叹了口气,无声无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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