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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六种

发布: 2010-3-11 19:49 | 作者: 朱瑾



       黑山
 
     
       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为旅游景点了。虽说是五一节,也没多少人去。地方难找固然是一大原因。汽车从大马路弯进农村乡间窄窄的小水泥路,小心翼翼地与鸡犬同行一阵,还要义务地帮村民碾一下他们晒在路上的谷子,作为回报,问黑山怎么走,村民听了半天也不懂,说出来的话更是像炊烟一样让人难以把握,最后只有放弃,顺着白水泥路走到黑,露出黄泥石子路了,再没头苍蝇似地调头,这样反复转了好几次,终于开上了一条仿佛永远也结束不了的白水泥路,到了黑山。
      
       才下午四点半,售票处已经没人了,喊了半天,从旁边菜地上来了一个中年妇女,一边往自己的粗布短衫上擦手上的泥,一边说,参观,每位十块!直到用钱买了票,都怀疑这个售票员和票像是假的。妇女放下裤带粗细的绳子,放我们进去,才像是赚了什么小便宜似地悄悄舒了口气。
      
       比较起大马路另一侧叫“竹林”的旅游景点,黑山真是太冷清了。“竹林”的售票是打孔式的,四十块一张,还得排队鱼贯而入,游客们朝圣般地坐在传说是古人吟诗作赋的竹林溪流边打牌嗑瓜子,有时还把鞋袜脱了,把脚丫浸在水里冲凉,这样可以呆上大半天。而黑山是连坐的地方都沒有的,顾名思义,黑山整座山都是黑的,没有一株植被,两千五百年前的一场大火把山烧成焦土,从此成了不毛之地,任凭周围的山春夏秋冬生长变化,黑山兀自黑着,岿然不动。植被无法生长,鸟兽自然避而远之,长此以往,黑山如同火星地表一样,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上了一百九十七节台阶(我有数台阶的习惯,并以台阶的单复数简单地进行心理暗示),终于走到位于半山腰的“黑山遗址”入口,一进遗址,眼睛就暗了下来,连坐在一侧角落里的守门老头也没注意。遗址整个呈“回”字形,中间是凹下去的土层,周围是一圈便于参观的走廊。走廊的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展板,内容是有关于各级领导文物专家参观此遗址的照片以及与遗址相关的历史典故等等。我们发现走廊有一个豁口可以往下走,便问那个在角落里打盹的老头:这里能下去吗?偌大的遗址只有我们和老头三个人,空空荡荡地连说话都有回声,我被自己的回声吓了一跳,老头爱理不理地回了一句,有路么,就可以下去的。反正没什么人,也不用提醒你们注意安全了。听了老头的话,再看看脚下的台阶,确实有些陡,只有一人能够通过,如果超过三个人可能就得排队下去了。
      
       下到遗址的地面,才觉得遗址比在上面看要大得多。就像站在动物园受保护的高处看熊,如果跳下熊山,肯定会觉得眼中的熊要大得吓你一跳。黑山遗址,简单地说,就是一条“L”形的山中甬道,从山腰的一头进去,然后往下往下,一点一点地倾斜,几乎是不知不觉中到了山脚,出了洞口,回望的视线被山体挡住,看不见山腰的入口,仿佛是从另一座山里出来的。洞口边上搭了一个棚子,里面的长条凳横七竖八地放着,电视机反复播放着录像,关于黑山的历史记载以及考古发现的经过,不知怎么,没有多大兴趣,于是顺着原路返回山腰的入口。
      
       老头已经打盹睡着了。我们像经过一头困兽似地经过他看守的门口,但一不小心还是打断了他的呼噜声,老头梦呓似地说,黑山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这句话像另一个看不见的入口,让我们的神情恍惚。
      
       ——当然,史书记载的大致是事实,在古光大王流亡列国的十九年里,水头先贤至忠至诚,割股以食水头,并辅佐其东山再起,功成而不居,退隐荒山,大王为与其见面,放火烧山七天七夜,先贤遂抱木而死。从此,黑山焦土,草木不生,禽兽不留。
      
       ——那么,两个人的情义呢?!情义又在哪里呢?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割肉而饲,在饥寒交迫的逃亡路上,等于把自己的命交给了对方,十九年,整整十九年了,虽为君臣,名存实亡。情义,只有情义是可以让对方杀死自己都会觉得心安理得,区区身体的一块股肉,又算得了什么?!
      
       功成不居,是因为水头先贤觉得情义不在了,都已经过去。“回首皆幻影,对面是何人?”于是归隐山林。古光大王放火烧山,逼他见面,情非得已,情非得已啊。将对一个人的情义化成一把大火,将心里的东西统统烧成灰烬,从此寸草不生,死后索性埋在离黑山百丈之远的竹林之中。
      
       之后两千五百年,人们发现了黑山里面的甬道。别忘了,水头在当年是赫赫有名的防御专家,“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的就是“水氏防御”。水头认为一切战争均非正义,要在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又不攻击别人,最好的办法在于建造几乎完美的防御工事。古光之所以能流亡十九年而后东山再起,与“水氏防御”有直接的关系。在最后一次关系帝国存亡的战役中,水头将整座都城变成了一个防御工事,与六国进行血战,六国军队从六个不同的方向打开缺口像洪水一样涌入城池,却发现原来是一座空城,等发现这一点时候,城中地陷,而古光的军队从外围将六国部队从他们自己打开的缺口逼进城中等待着他们的陷阱,所谓“水来土淹”者也。水光像营造蚁穴似地把城池地下凿空屯兵,然后往城外六国驻兵处挖了六条通道,地面浮土虚掩,成为六国将士的坟茔。只此一战,“水氏防御”名震天下。
      
       所以,可以理解,水头最后选择黑山作为自己的藏身之所,并将黑山改造成一座令人匪夷所思的防御系统,里面有“L”形的甬道,用千年巨木搭成“人”形以承载山体的重量,“L”转折处是水光的起居室,甬道边上还有一些堆放食物与水的储藏间,在一些不易被发现的山坡灌木丛中还开了几处通风口(后来这些通风口成为盗墓者的入口),总之,黑山防御或者说黑山防身工程与“水氏防御”一样无懈可击。
      
       但,我最难以明白的是,为何水头拥有如此完美的“黑山防御”,还会在古光烧山时抱木自焚?或者人与人之间的某些东西比六国军队加起来还要强大,还要让人难以抵御,只有直面以对,哪怕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者烧死的只是水头早已准备好了一个替身,真人从此隐遁,消失于史书记载与同时代人的记忆之间?!
      
       老头的话语戛然而止,梦呓的大门自然关闭,仿佛被老头蜷起来的脚绊了一下,踉跄着走出了黑山遗址的大门。
      

       扎根

      
       生命冲动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在金属之中,生命冲动处于死亡状态;在植物之中处于休眠状态;在动物身上处于梦幻状态。——博尔赫斯
      
       外婆过完九十大寿的那天夜里,忽然发现脚底涌泉穴附近奇痒难忍,一夜不眠,早上起来发现那里长了一小撮白色的细绒毛,像是水生植物的根须。外婆当初没在意,过了两天,脚底心的白毛长到山羊胡子那么长了,外婆才觉得需要处理,找到大舅,要了把男人刮胡子的吉列剃刀,晚上洗脚时自己悄悄地刮,然而才下去第一刀,外婆就觉得疼,这些白须和头发胡子并不太一样,倒像是身上的手臂腿脚,刀割上去涩涩地痛,还会流血,洗脚铜盆里的水马上变红了,外婆停住了手,用布擦干了脚上的水与血,慢慢地挪到里屋去睡了。
      
       次日,仿佛报复似的,脚底心的白毛又长了不少,外婆穿不了自己的布鞋,索性不下床了,将脚伸在被子里,木坐着,纹丝不动,入定了一般。
      
       外婆家的屋子不高,比外婆的身高高不了多少。木石结构,覆以砖瓦,一进两间屋,前后都有院子,几个舅舅以及后来舅舅的孩子们小时候住在院子里玩耍,觉得那黑黑的一圈屋檐就像是世界的边线。如今哪怕外婆的曾孙一代都要躬着身子才能进入外婆的屋子。所以,最后,只有外婆才能受得了这屋子,仿佛为她度身定做似的。
      
       屋子是外公当年为迎娶外婆筑的。建屋的材料全是从山上运下来的。包括可以合抱的柱子,以及树墙铺路的石板。外公那时除了一身力气,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但硬是和太外公两个人将祖屋建了起来,娶了外婆进门。如今,屋中间的柱子已经黑得发亮,然而,屋子照样显得硬朗,这许多年过去了,从没大修过,若干年前出现的一些缝隙和雨漏都被鸟儿衔来的春泥或者微风带来的轻尘自然愈合,越发牢固了,如同这中间有一个生态平衡似的,老屋吐故纳新,也能自我修复。
      
       外公二十年前去世,太外公更早二十年去世,外婆将自己丈夫、公公、婆婆的黑白遗像挂在通往前后院子的走廊里,端端正正,像是别在老屋胸前的三枚徽章。
      
       外婆有八个子女,大舅住得最近,在老屋不远处盖了一个二楼水泥房,以便照应老人的日常起居。但自从那天借了剃刀之后,大舅后面几天都没有看见外婆出门晃悠了,他推开了里屋的门,发现外婆躺在那里,虽形如槁木,但精神矍烁,看着他,一言不发,大舅问她病了吗?外婆摇头;大舅问她要吃点什么,外婆还是摇头。大舅急了,说,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啊?外婆也急了,脸上竟然出现了腮红,她缓缓地拉开被子,大舅看见马尾巴一样的脚底白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说,老母,年纪大了,头上长角的也没啥稀罕的,脚上长毛,有什么不好见人的?于是,当下去厨房烧了一大锅粥,拿了一捧红枣,打了二两红曲酒,让老太太就着枣子喝点酒。外婆笑了,喝了酒和粥汤,枣子再也吃不下去了。
      
       次日,天气很好,大舅又来到里屋,背了外婆去院子里晒太阳。外婆发现,酒和阳光都能让她脚底的白毛疯长,而且她再也不想吃固体食物了,只喝酒水和薄薄的粥汤,一天抽两根烟,早晚各一支,吸几口,吸不动了,掐灭,再吸几口,然后再掐灭了,整个人变得懒得说话,不想动,眼神变得越来越深沉,像是一口古井。到了过年的时候,一家老小来看外婆,进入里屋,大家仿佛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外婆根本没办法收拾长了半年的细毛,只能忍痛微笑,看着晚辈们小心翼翼地站在白毛毯上,向她致以新年的问候。外婆向他们一一告别,最后吩咐大舅,锁上老屋的门。
      
       年后,外婆更是不想也出不了门,整日只是坐在那些细毛之上,看院子里的日脚变化。她感觉到那些毛茸茸的须毛在往下生长,拽着她的身体往下走,起初微微地,像是膝下的儿女拉了她的衣角,后来是如同当年外公手臂抱着她,让她无法起身。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成为这种向下力量的同谋,一起在那里和夯实的石板叫劲,一点一点地撬动百年不动的老屋地基,她感觉到那些有生命力的细毛在土里像蚯蚓一样生长蔓延,活泼泼地,如同弹棉花地将泥土又翻了一遍,外婆想起每年冬天翻老棉被的情形,将石板一样的被子翻松了,躺在上面,像是睡在充满植物、阳光气味的云层之上,瞬间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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