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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印象

发布: 2009-12-31 18:45 | 作者: 向午平



       树,对于我,最初的印象就是家。  

       因为,在湘西的每一个村寨不管周围的山头是如何的光秃,她的村寨口总会有那么几株高大苍老的树饱经风霜地矗立着。童年的我偶尔走出去,再疲惫地回来时,一看到村寨口的那几株老树,便知道到家了,一种温磬就在小小的心中开始饱满的鼓荡。尽管是走在路上,明明清楚离家还很远,只要望见某个山坳有一丛老树撑起的阴凉,就明白那背后一定躲藏着一大片属于别人的屋檐。屋檐是别人的,但家的感觉是一样,我小小的脚步也就会踏实快捷起来。

       那时候,我弄不明白村寨口的树为什么逃得过像山头上的那些树一样被砍伐的命运,自顾自地穿过了许多岁月与苦难。于是,常常去那几株树下寻找答案。答案,当然是没有的。树下却大多有一座小小的房子,里面有碗,有厚厚的灰烬;若恰遇过年过节,那小屋的内容就丰富得多,会出现几块糖,一小块肉,还有香的烟雾悠闲地婀娜。奶奶告诉我,那是土地堂,是保佑我们五谷丰登的神住的地方,神是不可侵犯的,当然它的树是不可能有人胆取冒着大不讳去砍的。我终于弄明白,这村寨口树的留存不是人的功劳,而是对神的敬畏。再去的时候,我本来天真的童年在这些树下就少了一些调皮,添了诸多恭敬。抚摸着那些苍劲的树杆、皲裂的树皮,我总会幻想有神的话语会通过自己的小手传达到我的心底。也许是因为我的浅薄,不管如何的虔诚,神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只言片语。就像有一次,当我听大人们说阴历七月七日那天晚上躲在苦瓜架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话时,我满腔热情地等待了几个月,在那个时间段里蹲在苦瓜架下守了整整一夜;除了秋虫的吟唱和村寨里的鸡鸣狗吠,再也没有听到一点其它的声音。奶奶又说,我是小孩子当然听不到牛郎织女说的话。我很相信,连大人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又怎么去破译神的密码呢?从此,我不再去那长满了大树的土地堂,但树是家的印象仍是那么固执地镌刻在了幼稚的心底。

       我走不进神的世界,有时候却好像听得到了树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树的声音,是在我家请人建那幢吊脚楼的时候。木匠把干了的树搁在木马上,然后用斧头劈出方料,再用铁刨、凿子变魔术似的把木头加工成自己需要的模样。铁刨加工木料是我最喜欢看的节目,那一张张薄如纸片的木屑从小小的刨子里缓缓挤出来,简直就是一种很艺术的过程。难怪我们那地方会把这种木屑称为木花花,花本来就是一种艺术,两个花叠在一起的称谓,可见我的乡亲对这种艺术的认同。

       有一天,看着看着,我突然对木匠说,树会痛吗?木匠愣了片刻对我说,这树已经死了,如果是活的会痛。我拿起一张木花花,看着那上面的纹路,就像看着一管管干枯了的血脉,一种莫名的悲伤竟然一下子挤占了我的脑海。我说,你是坏人,树死了你还折磨它。说完,我站起身赌气地走到门前的那株老柳树边一屁股坐下来,觉得木匠的手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手艺。这株柳树,我不知道是我的哪一个爷爷的爷爷栽的,总感觉到它应当和月亮上那株吴刚所砍的桂花树一样老了。端详着树身上满布的疤痕,我感到了一种全身的痛。没过几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老柳树轰然倒塌。我守在它的边上,不准父亲把树截成圆木,因为它的根须上还沾着水珠,我说那是老柳树哭泣的泪,我听到它好多天都在哭哩。这以后,我拒绝听奶奶讲月亮的故事,因为我觉得吴刚比木匠还坏。木匠只折磨死了的树,而吴刚却为了夺取一株桂花树的生命,已经毫不悔改地干了好多年。

       对树进一步的认识,是缘于它作为梁的使命。

       湘西多树,乡民们便就地取材,大多建造的是木房子,而这房子最为重要的就是那一根放在正中间的梁。因为其重要,从选材开始就极其严格,诸如作为梁的树必须高大、挺拔、无虫眼等等。我想,一直把有用的人才之所以称为栋梁该是缘于此吧。我的乡亲建造房子,把上梁是作为头等大事来对待的,亲戚朋友、同寨乡邻都会来参加这个神圣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上,除了木匠最重要的就是要请一个或几个上梁先生。说来可笑,我从七八岁就成为了所谓的上梁先生。别的上梁先生说的是传统的上梁词,无非是一些祝福的话语,我的上梁词夹杂了一点自创的时事的东西。因为有新意,在周边几个寨子有了点名声,小学时就被请去很为别人上了几回梁。不知道别的先生在上梁时是否专心,我却是胡思乱想的时间多一些的。一看到那根被画上八褂图,系上了红布已被称之为梁的树时,我的心就微微的痛,就莫名的想起那句“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的古话。若不是其出众,它必不会被乡亲们满山满岭地寻了来;若不是其出众,它现在依然会在自己的家园里吸收大自然的阳光雨露。以至于后来的生活中有些失意的时候,我常常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不是因为自己优秀,实在是有一些阿Q的味道,但能够得到一时的心的平和,这不得不说是由于对树与梁的自我认识。唯一让我专心的时候,就是在自己把视为吉祥的红布系上梁尾之时,几乎是怀着顶礼膜拜的心情,绝无一点杂念。再把祝福与糖果、糍粑一起撒向房主,撒向众乡亲时,我最为开心,这时树已完完全全地转化为了梁,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为我的乡亲撑起了一方遮风挡雨、安居乐业的空间。

       我是一个乡下孩子,故乡一直躲在山沟沟里,一如既往的贫穷。那时候,为了一碗面汤或是几粒糖果,五六岁就愿意走二十多里山路去另外一个县的乡镇赶集。现在想来,其实最主要的并不是汤或糖,而是想去体念另一种自己不知道的生活。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莫过于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初中毕业后,我不再上高中,迫不及待地想考上中专,以便早早毕业捧上国家干部的铁饭碗,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在选填报考的学校时,也许是对树的偏爱,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湖南林业学校,一放下笔,眼前就仿佛出现了海一般的森林,耳边就响起了雄浑的林涛。林校的校园里到处是茂密的林子,各种各样的树种,穿行其中每一片树叶都闪烁着我年轻而稚嫩的理想。树木学成了我最爱的学科,因为可以从每一根叶脉中、每一片树皮里、每一根茎须上,都可以了解树的习性,都可以完成一种与树木与自然的心灵对话。或朝霞里,或夕阳下,看鸟的飞舞,听林涛的激荡,是我认为最美的时光。桃源洞,这个美丽的名字一直沉淀在我心的最深处。它不是世人皆知的景区,当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供林校学生实习的林场,但我一走近它,那层次分明的森林,那参差不齐的山头,那一波又一波的林涛声,使我感到自己不是一个远游的学子,而是正在故乡的大山里看着自家青瓦背上的炊烟如梦般飘渺。每一个想家的日子,我都会走进校园的森林,寻求心灵的宁静。这时候,我听得见每一棵树都对我说,孩子,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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