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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印象

发布: 2009-12-31 18:45 | 作者: 向午平




       毕业后,我去了故乡一个离老家不远的林场,那二十万亩的林海便开始承载起我十八九岁的梦。我如孩子般兴奋地奔跑在初入社会的路上,有过挫折,有过失落,所有的疼痛却都没有留下来,都被那林海以母亲般的博大与温柔荡涤得干干净净,萌芽于心底的只有蓬蓬勃勃的希望。

       在林场里,我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采集松脂油的场所和采伐迹地。那乳白色的松脂油从松树上流下来,在我看来每一滴油就是树的一滴眼泪,每一滴油就是树的一声哭泣。采伐地上的树桩,更是让我触目惊心,走进地里每一根树桩都会对我发出痛苦的呐喊。作为一名林业技术员,明知道合理科学的采集和砍伐是必须的,也更有利于森林的健康成长,心底里却无法接受,这也许正是我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林业技术员的主要原因。

       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三位始终让我尊敬的老人,尽管我十多年没有再见过他们,但他们却一直活跃在我的心底。有两位是一对老年夫妻,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远离场部,住在一个山头上守护着一大片森林。属于他们的,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不是儿孙膝下的承欢,他们只有雨雪山雾为伴,他们只能聆听林涛吟唱。但他们把枯燥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因为每一棵树在老人的心中都是自己的儿女。还有一位老人,是一名不小的领导干部。有一次,在我和同事设计的采伐地上,因为错砍了十几株树,被这位以爱树著称的老人骂得淋漓尽致,批得体无完肤。在他愤怒的目光里,我没有任何言语,澎湃在心中的只是深深的愧疚与浓浓的敬意。我明白,因为有了许许多多这样的老人,这片森林才会这样的绿,这片海洋才会焕发耀眼的色彩。

       林场的日子是被一株马褂木撑着的,它茁壮的生长在我房间的窗外,我时时透过窗户与它进行四季的对话,每一次与它掌形叶片的接触我都把当作心与心的握手。从它的身上我看到春的盎然,夏的蓬勃,秋的飘逸,冬的萧索,但感受最多的是我在后来写的一篇文章里所描述的心境,“独坐窗前,不必去窥视马褂木的年轮,你肯定知道那些萧索光秃的背后有力量在一点一点地凝聚,正等待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人生,是一个欢乐与痛苦交相辉映的过程,我毫不例外的承受过为树的疼痛。从林场调到另一个乡镇工作时,由于两地林业政策的差异,时时出现盗伐林木的事件发生。一开始,我和同事们也制止,也堵截,但始终无法阻挡那股为利而图的大潮。我只能无助地坐在草地上,看着一根根的树木在林子里悲创地倒下,我只能看着一节节失去了生命的圆木出现在眼帘里又毫不顾忌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有一次,我看到一辆载重的大车行驶在窄窄的山间公路上,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生怕一不小心这辆车就会翻下笔陡的岩坎。当我发现这辆车是偷运树木时,这种担心一下子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总想他落个车毁人亡的结局。于此,我惊讶自己的恶毒,也明了自己人性的阴暗。

       后来,基于旅游资源的考察,我又去了林场。在森林中的一条小溪边,我见到了一处令人痛心疾首的历史遗存,也了解了一节时代的错位。那是几个大炼钢铁时留下来的土炉子,破败的炉体映衬着颜色灰暗的铁渣,无言地诉说着隐藏在岁月深处的辉煌。在引路老人的叙述里,我的眼前重现了当年的场景。古木参天、林荫蔽日的溪边,一溪招展的红旗,一溪激动人心的劳动号子;满山满岭的树木倒下了,一段段的树木被塞进炉膛化为烈火,化为青烟;一个个山头裸露了,满目疮痍的矗立。日历翻过去了半个世纪,老人还在记忆里唏嘘。他指着炉子顶上长出的一棵小树说,要不是当年的错误,这种小树都该成材了。确实,那株小枫香是有些年头了,但它只能痛苦地成长,虬劲的根须紧紧抓住贫瘠的炉体,有些破败的叶片反述着这个本当繁茂的季节。这让人想起盆景,想起被囚禁了扭曲了的树的风景。它们只能在新加坡诗人蔡欣的诗句里吐露心迹,“伊始终不明白/一个绿色的成林的梦/怎么会忽然/玲珑起来”。也许,炉子上的树还在对人们说,这是历史的伤痛,经过了现实的触摸,但决不能经受未来的重复。

       记得看过一篇《“砍树”与“砍头”》的文章,说的是我国著名将领冯玉祥植树造林的故事。七十年前,冯将军驻军徐州,为了改善当地沙尘四飞的环境,下令官兵除了军训防务外,还要爱民植树。他带头植树,要求官兵栽一棵活一棵,为了保护好树,还写了一首护树诗:“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这让我想起清朝末年的时候,我有一位官至一品的老乡杨占鰲驻扎新疆、甘肃时,也是命令士兵每人植树五十株,最后形成了一条绿色长城。当时有人作了一首诗称赞这位老乡:“大将西征人末还,湖湘弟子满天上;新栽杨柳三千里,迎得春风度玉关”。我不由得对这些前人们生出由衷的钦佩。其实,树不仅仅是一种大自然的生命,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建造辉煌的殿堂,可以用别的材料替代,但风沙的肆虐、土地的流失又用什么去阻挡呢?许许多多的数据已经诠释了树的可爱与可敬,更需要的是去呵护这些在大自然中率性成长的生命。

       缘于一个童年的伙伴对阴沉木的痴迷,前几天回到故乡,因为被外出打工的大潮陶洗去了太多的乡亲,整个村寨袒露出的均是毫无生气的呆板与沉静,寨口的大树也已倒塌不在,我一下子感到了对家的陌生。

       在伙伴掏挖阴沉木的溪边,除了一堆调皮的孩子,就是几个白发丛生的老人。我走近那一株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阴沉木,伸出手去抚摸它已经黑得发亮的树皮,不曾想那树皮却如泥般地脱落了。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童年的我在溪中游泳的时候常常看到这些黑泥,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些黑色的淤泥竟然会是树的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再去细看,那阴沉木周围的泥上,还印有许多翊翊如生的树叶的形状。形状依然,叶脉仍旧,但那里面流淌过的鲜活的汁液已经凝固在几百年甚至于几千年以前的岁月里了。我分明听见这些叶片在远古的风中活泼泼地舞动,然后合起来拧成一波又一波雄浑的林涛,阐述着大自然让人震耳发馈的语言。那是树的大海,那是林的大洋,在那无比博大的海洋里,一切的存在都会显得渺小显得无助。剥去阴沉木表层的泥皮,树的坚硬便显露了出来,那冰冷的坚硬有铁的质感,这也许就是它经过了时间数不清的陶洗仍然能够存在的原因。失去了生命,但那与生俱来的挺拔和倔强的信念不经意间就穿透着时间与空间的悠远在现实的阳光下漝漝生辉。就是化成了柔弱的泥,它也会催生种子培育新一轮生命。要不就再次通过岁月厚实的沉淀,生成煤的热量,通过燃烧焕发出火的光焰。

       一个老人说,之所以这溪里埋着一大些阴沉木,是因为这里很多年前就生长了大片古老的森林。随后,它又指了指周围的山,你们看,那些小树在很多年以后也许会成为这溪底的阴沉木。

       远望之间,这才发现山坡上原本荒芜的土地上长满了生机盎然的小树,有了这远景的衬托,再去看作为近景的村寨竟有些生动起来。

       我突然明白,树是村寨的灵性,更是大自然的灵魂。有了这灵性与灵魂,才会生出诸多的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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