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谈两本名着的中译书名

发布: 2009-12-10 22:04 | 作者: 张索时



       旅美学人夏志清先生年轻时夤缘得识后来成为着名文学翻译家的杨绛(钱锺书的夫人)、杨必姊妹。他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他对妹妹杨必印象深刻,可是却不敢仰攀,因为她才气逼人,夏先生坦承比不上她。可惜得很,杨必才高早卒,四十初度便与世长辞。留下一部唯一的译作,译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称为十九世纪欧洲作家里第一流大天才的英国小说家威廉?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1811-1863)的成名作Vanity Fair,杨必译为「名利场」。此书于1957年5月问世,一印再印,迄今行销数十万册。就管见所及,在中国大陆,没有第二个译本,杨译被视为经典译品,五十年来专家学者无不认同这个译名。1959年,杨绛为杨必的中译本《名利场》写了一篇长文〈译本序〉,从此一直附于书前,这译名和这序中的观点,可以认定是两姊妹的共识。
       
       而台湾,另有译本,译者和学者一律把书名Vanity Fair译为「浮华世界」。对照原着,我惊讶地发现,杨必的译名「名利场」,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非同小可。「浮华世界」才是唯一正确的书名。
      
       杨绛的〈译本序〉介绍了把Vanity Fair译为「名利场」的由来:
      
       这样的社会(按,指十九世纪前期的英国社会。Vanity Fair这部小说在《笨拙》杂志上发表时,副题是『英国社会的速写』)正像十七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班扬(John Bunyan)在《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里描写的「名利市场」。市场上出卖的是世俗所追求的名、利、权位和各种享乐,傻瓜和混蛋都在市场上欺骗争夺。萨克雷挖空心思要为这部小说找个适当的题目,一天晚上偶尔想到班扬书里的名称,快活得跳下床来,在屋里走了三个圈子,嘴里唸着「名利场、名利场……」,因为这个名词正概括了他所描摹的社会。中国小说《镜花缘》里写无 国附近也有个命意相倣的「名利场」,正好借来作为这部小说的译名。
      
       首先要指出,班扬笔下的Vanity Fair,应当称作「虚荣市场」,绝不能译为「名利市场」,Vanity的词义与「名利」风马牛不相及。在班扬看来,人世间的「名、利、权位和各种享乐」,无一不是虚浮的荣华,取名Vanity Fair,正显出传教士班扬警醒尘凡的旷放情怀。显然,Vanity Fair喻指人世。
      
       杨绛的〈译本序〉告诉我们:萨克雷的Vanity Fair揭露了现实世界是「一个唯势是趋、唯利是图的抢夺欺骗的世界」。他不仅描写种种丑恶的社会现象,还挖掘出败坏人类品行的根源是笼罩整个社会的自私自利。「萨克雷写出了自私心的丑恶,更进一步,描写一切个人打算的烦恼和痛苦,到头来却又毫无价值,只落得一场空。」
      
       原来,在对人世真相,即对人世实质意义的体悟上,萨克雷与班扬完全一致,所以象征人世浮华的Vanity Fair才使他产生强烈的共鸣。萨克雷借用Vanity Fair作为小说的题目,表明他完全承袭了宗教家班扬对人世、也就是对世界的看法:人类社会是Vanity Fair──浮华世界。
      
       我不相信杨氏姊妹由于语文程度不够而将书名译为「名利场」。那是精心结构的误译。〈译本序〉一开头就抬出马克思钦定的萨克雷评价:「他们(按,指英国的狄更斯、萨克雷等小说家)用逼真而动人的文笔,揭露出政治和社会上的真相;一切政治家、政论家、道德家所揭露的加在一起,还不如他们揭露的多。他们描写了中等阶级的每个阶层:从鄙视一切的十足绅士气派的大股东、直到小本经纪的店掌柜以及律师手下的小书记。」倘若把萨克雷代表作Vanity Fair的题目照实译出,那就等于否定革命导师的评论,去宣扬基督教世界观,而宗教在马列主义者眼中是「麻醉人民的毒药」。Vanity Fair这个书名浸透了、概括了宗教世界观精华,彷彿一面旗帜。谁敢让这面旗帜在红色大地当空飘扬?
      
       于是她们「斩草除根」,从班扬下手,改头换面,Vanity Fair成了「名利市场」,再加以象征化,转义为「名利场」。教旗换了红旗,萨克雷做了马克思的同道:「用逼真而动人的文笔,揭露出政治和社会上的真相。」教旗换了红旗,Vanity Fair书中的醒世名言就由猛虎变成驯猫:
      
       爱米丽亚一心想和她所崇拜的英雄结婚,可是她遂心如愿以后只觉得失望和后悔。都宾和他十八年来魂思梦想的爱米丽亚结婚了,可是他已经看破她是个浅狭而且愚昧的女人,觉得自己对她那般痴心很不值得。利蓓加为了金钱和地位费尽心机,可是她钻营了一辈子也没有趁愿;就算她趁了愿,她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萨克雷看了这一群可怜人烦扰苦恼得无谓,满怀悲悯地慨叹说:「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乐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
      
       教旗换了红旗,萨克雷开出的救世方就由白娘子盗来的仙草变成江湖郎中的汤头:
      
       他(按,指萨克雷)说,他写这个灰暗的故事是要揭出世人的痴愚,要大声疾呼,唤得他们清醒;同时他还企图暗示一些好的东西,不过这些好的东西,他是不配宣扬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究竟不是教士,而是幽默作家,所以只用暗示的方式。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他所暗示的教训:浮名浮利,一切虚空,只有舍己为人的行为,才是美好的,同时也解脱了烦恼,得到真正的快乐。(引文俱见〈译本序〉)
      
       话说回来,如果有人坚执己见而责以大义,认为「名利场」的译法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随意歪曲原着主旨,实在有失「艺术即生命」的大家风范,我想,受指责者,纵有班、马之才,恐怕也难以进行答辩。
      
       萨克雷的同时代人,英国小说家艾蜜莉?勃朗特(Emily Jane Bronte,1818─1848)的传世杰作Wuthering Heights也有两个中文译名。1997年4月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杨苡女士在《呼啸山庄》再版后记中写道:
      
       但真正第一位译出这部名着还是当时(按,指二十世纪三○年代末)居住在重庆山城郊外北碚,在前国立编译馆工作的梁实秋先生,他给「Wuthering Heights」起的《咆哮山庄》这个书名直到如今还在台港沿用。那时我偶然见到此书,我想也许是梁先生从希刺克厉夫的乖戾性格与暴虐行为得到启发,但我总认为这个书名不妥。在书中第一章里已明确指出「W.H.」是希刺克厉的居住地,原属于恩萧家族的住宅的名称,我想任何房主是不会愿意用「咆哮」二字称自己的住宅去吓唬来访者的。在我那篇〈一枚酸果〉中我写道:「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的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地唸着Wuthering Heights……苦苦地想该怎样确切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读者……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杨苡教授的中译本《呼啸山庄》,较梁译晚出;我认为「咆哮山庄」的译名更符合原着精神,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传达出Wuthering Heights的双关喻义。庄主恩萧先生给自己的房子取名Wuthering Heights,分明着意于词的比喻意义。那是以代表猛兽叫声的Wuthering Heights喻示山庄及其主人威武雄强。然而,Wuthering Heights又是小说人物活动的和故事发生发展的场所──人生舞台的缩影,因此它还喻示人类社会由猛兽般强凶霸道的人物主宰:强梁世界。
      
       在梁译的启示下,我把书名Wuthering Heights译为「啸吟山庄」。两方面都顾到了。「吟」字既可形容猛兽的叫声如龙吟,也可形容小鸟的叫声如歌吟。书中两对小鸟──希刺克厉夫、凯瑟琳?恩萧和哈里顿?恩萧、凯瑟琳?林惇──的爱情赛似歌吟,因而也融入了山庄。Wuthering Heights所叙述的阴郁故事是以啸始而以吟终,「啸吟山庄」的译名恰巧也是啸先吟后,寄托着人类的希望,美好的爱情终必战胜丑恶的仇恨,由此暗示爱才是救世良方。于此,艾蜜莉?勃朗特与威廉?萨克雷不谋而合。 (寄自加州)
      
       原载《世界日报》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