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初识捷克

发布: 2009-10-08 19:31 | 作者: 维一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妻子小青戴过一条漂亮的花头巾,那是留学捷克的承俊姨妈送给她的。头巾确实好看,尤其在那个“满城尽带灰制服”的年代,头巾上花花绿绿的万国旗和字体飘逸的外文字母显得格外惹眼。
       
       花头巾是捷克卡洛维—发利电影节①的纪念品,也是北京街头跑的十路和二十二路“斯柯达”牌公共汽车之外,当年我对捷克(或者确切地说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全部了解。
      
       一九八九年底我再次来到德国,在波恩城里又见到我过去的指导教授欧文·斯考拉先生。除了考古的话题之外,我们不免谈起当时东欧的政局剧变。大约是斯考拉先生祖籍东欧的缘故罢,他对那边的情形十分熟悉。只见他信心满满地对我说:“别的几国我不敢说,二十年之后你去看吧,捷克肯定是发展最好的一个。要知道,二战以前捷克就已经是世界上头十个工业强国之一了呢!”
      
       如今离我那次与斯考拉教授相聚的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二十年。我决定到捷克走一遭,亲眼去看看那里的局面。
      
       我们是从波希米亚南部重镇巴德威斯入境的,那里曾经是“百威”啤酒的创业地。接着我们到了古城克鲁姆洛夫,它因保持了中世纪的旧有风貌而被冠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单位。连带走马观花了一番靠近奥地利边境上那几个有名的捷克古镇之后,我们乘长途汽车去布拉格。无心之中我却留意到,这辆汽车正是久违了的“斯柯达”。
      
       如果说那些边陲城镇是捷克政治经济的神经末梢,那么在布拉格感受到的则是神经中枢的脉动。
      
       为了更靠近古城,贴近布拉格当地居民的生活,我们特意不住旅店,而是在网上找到老城里一家出租的民居。我们在出发之前就与房东兰卡太太互通了几封电邮信,让我吃惊的是,兰卡太太的英文相当不错,反应也快,有问必答。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德国求学的时候,斯考拉教授一再怂恿我去东欧旅行,但我总怕不通那边繁杂的语言,就把它当作不能成行的借口。斯考拉教授听了大不以为然地说:“至少捷克人和匈牙利人的德文好得很,你根本不用担心!”然而这次我到捷克才发现,捷克人操英语和德语的能力几乎成为年轻人与老年人代沟的一个明显标志。
      
       从历史上说,几百年来,捷克人一直生活在德意志国家和哈布斯堡王朝的王权之下。现代意义上的立国,只能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奥匈帝国解体的一九一八年算起。捷克的上流社会与贵族,以及知识份子传统上都是以讲德语为荣,捷克话反倒成为贩夫走卒的用语。二战以后,虽然在政治与经济上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去德国化运动”,驱逐了几十万的德裔居民,查抄没收了大量的德裔企业和财产,但文化惯性的消除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这就难怪斯考拉教授认为我完全可以靠德语畅行捷克。不过看来这只是其一,斯考拉教授当时没有看到的其二却是:自一九八九年“天鹅绒革命”之后,美国文化始料未及地席卷全球,语言作为文化冲击的急先锋,抢滩上岸,捷克也未能幸免。加之整整四十年的政经禁锢一朝破闸,渴望了解外面世界的青年人自然迫不及待要掌握英语这柄通行世界的利器。想通了这层道理,我对兰卡太太流利的英文也就不以为怪了。其实,我在巴德威斯和克鲁姆洛夫这样的边陲城镇已经开始领教了这个差别,学会“看人问路”,凡是六十开外的,我会用德语开头;碰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直接上英语,果然是屡试不爽。而最难办的是中间这个年龄段的捷克人,他们受教育的期间封闭在苏东阵营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每每是鸡同鸭讲,徒费口舌。
      
       有了英文流利的女房东,我们心里就有了底气,一点不担心到布拉格会遇到麻烦。然而不巧的是,就在我们抵达的当天下午,兰卡太太突然早产,住进医院,只能由她男朋友和他的女儿来接待我们。兰卡太太的男朋友大概就属于我上述的“中段”人物,对英语和德语一窍不通。亏得兰卡太太想得周到,忍着临产前的阵痛,还没有忘记叮嘱男朋友将他会讲英文的女儿带来。小姑娘大概是个初中学生的模样,果然英文不错,哪里是开门的钥匙,哪里是暖气调节温度的开关,哪里又是网络联线的密码,事事交待得明明白白。我也就不吝夸奖她几句,说她的英语讲得象妈妈一样好。没有想到,小姑娘坦然地笑起来说:那不是我的妈妈,那是我爸爸的女朋友。这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捷克的社会原来也跟中国一样,已经跟着英语一道“与时俱进”了。
      
       兰卡太太的房间在布拉格城中心一座楼房里,走到老城各处都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当年最大最有名的“科托瓦”百货公司(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百货大楼)就在百步之外,如今它大约不敌竞争,已经将楼下全部租给了一家荷兰食品超级市场经营。这对补充旅行给养非常方便。意外的发现让我们很满意,但麻烦的是,地处闹市就不得不防小人,兰卡太太的房间开门一共要用五把钥匙,从楼房大门,经二道栅栏、楼层铁门到单元房门的上下两道门锁才能进入房间,其中二道栅栏象是牢房的铁窗,似乎比我回中国时看到各家各户的栅门还要坚实。可见捷克在“开放搞活”的经济发展之后,也遭遇到人欲横流的冲击,同样未能免俗。
      
       我正从几把房门钥匙上玩味捷克机械加工的高明,感叹人家的手艺依旧不减当年,小青却发现了另外一番道理:看来兰卡太太是住到她男朋友家,腾出这处房子出租贴补家用。
      
       原来我就听说,捷克从苏俄式经济泥沼里爬出来,特别是现任总统,也是当时的总理克劳斯②治理经济有方,在他的统领下,连续多年经济增长都超过欧元区的平均水平,率先达到欧盟的要求,并且在前年终于重新跻身发达国家的行列,在东欧诸国的政经发展上拔得了头筹,果然不出二十年前斯考拉教授所料。只是我们留心了一下街上商店里的生活必需品,其价格与美国相差并不太多,若是在西方开到这里来的连锁店里,譬如就是最普通的“麦当劳”快餐店,同样的汉堡包甚至比在美国还要贵一些。以统计数字的水准来看,捷克人的收入或许离最富裕的发达国家还有些许距离,但市面繁荣而富足的景象却大大超出了我们原先的想象。我想,或许兰卡太太出租房间的所得没有算进捷克的“国民生产总值”里面去吧?
      
       我们为这个两居室的房间每天支付六十多美元的租金,这对兰卡太太或许不无小补。她告诉我们,虽然她没有自己的网站,但利用网络、电话和传真,她联系到的客人来自全世界天南海北。据说,只要离开老城几站以外的当地社区,餐馆和旅店的价钱就会便宜许多,所以许多老城居民都搬到市郊,腾出原有的房屋出租给游客。我们在布拉格勾留的那些天,到了晚间,满街乱跑的都是外国游客,这样一来,问路的语言倒是容易了一些,只可惜没有人可以胸有成竹地指点出正确的方位,往往是一堆互不相识的外来人操着各类口音的夹生英文,一边端详着地图,一边讨论着似是而非的参观路线。因此我相信,兰卡太太固然聪明,但布拉格城里象兰卡太太这样聪明的人家绝对不在少数。
      
       当然,做成这点一定要有个前提,就是必须保持旧城原有的风貌,吸引住游客才成。倘若没有值得一看的风物,或者甚至糊涂到以为现代化就是将旧城拆得一干二净,那游客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住在这里呢?只是兰卡太太一家人做不成,几百个,几千个兰卡太太这样的人家也做不成。它需要政府的眼光和手段。
      
       让人欣慰的是,捷克的政府做成了。我们在进城的路上心中一直还在七上八下,不知道这六十年来,又经翻天覆地的政局变化,如今这座在二战中唯一没有被战火破坏的欧洲古城会被弄成个什么样子。等我们从地铁里面钻出地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座凝重庄严的古教堂,伏尔塔瓦河对岸的皇宫辉煌依旧,这才放下心来。几天看下来,更让人觉得高兴的是,非但旧城保持很好,而且在城中心也看不到一座高耸如云的暴发户式建筑。走在凸凹不平,但地砖浑圆光洁的小巷里,借着昏黄的煤气路灯,完全可以领略到中世纪般的盎然古意。

41/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