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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土地上的现实

发布: 2009-9-17 21:37 | 作者: 阎连科



       INK:您说的一些作家放弃了对现实的关注,对眼前土地的视而不见,就您来看是因为什么?
       
       阎连科:从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或者说,从1949年之后,几十年来文学都在为社会、为政治服务,文学远离了艺术本身,目的性太强。所谓的红色经典,你可以不断重印、改编成电影电视,但它和真正的文学艺术离得还是很远的,它永远在教育读者,而不是让他们审美和思考。
      
       我想,写出这些作品的作家,其实在1980年代之后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了。他们也想自我调整,但一个作家观看社会的眼光和能力,是长期养成的,不是他想关注就可以。就像在监狱里关押了十年的犯人,刚出狱时我给他一片阳光,他也不敢去正视。并不是说他不渴望阳光,而是他不敢、不能去正视它。有些军人在海岛上生活久了,回到陆地上,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走到一条马路的对面去,不知道如何下脚。
      
       今天的作家有没有表达现实的能力?这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我们老在强调意识形态的管制,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但是前苏联也规定了很多不能写,为什么 他们的作家还是写了?而且,另一个问题是,就像前苏联解体后,如果彻底放开了,什么都可以写了,你还有没有能力去写?我觉得这一点更加重要。
      
       由此我想到我们年轻的一代人,他们只关注他们看到的、体验到的生活,对上一代人更加复杂、更加宠大的现实视而不见,他们不关心这个民族从何而来、是怎么走 到今天的地步的。社会要求他们对历史有选择性地遗忘,他们也愿意配合去忘掉,比如1960年代的大饿荒、比如1980年代末的MX事件。包括我的孩子,他也知道BJ风波,但他完全不去考虑这件事情,历史断开了。可是,我希望这一代的年轻人,对我们当下的现实,不管他们认为好还是不好,都应该思考一下,这现 实是从何而来的?
      
       而对于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来说,更应该意识到这些问题。但我真是怀疑很多作家有没有走进现实的能力。功成名就的作家,生活在相对安逸的都市,很多人都成了领导,他要看的也就是社会表面发生了什么,比如高楼大厦、立交桥,比如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比如农民进城打工、医疗问题有了一些解决、不用交农业税…… 但我想,这背后还有更深层的问题,还有更多和人的灵魂相关的问题。关注现实,但是关注到哪一个层面?我想最重要的是和人的精神、人的灵魂相关的那个层面。 从这一点上来说,当代文学远远没有超过1930年代的成就。
      
       INK:与《我与父辈》相比,之前您自己很喜欢、却又十分富于争议性的小说,似乎却没有得到这样的广泛注意。
      
       阎连科:当然,之前可能最受好评的是小说《日光流年》,听到的基本是肯定。接下来的《坚硬的流水》,有人说它是最好的关于“文革”的小说,但也有人不喜欢 它,还差点被禁掉。不过,出版责任编辑就是出版社的社长,他要是不把这个公关做下来,那处分的责任编辑就是他自己。因为这样,这本书才免于被禁。接下来就 是《受活》,写了一群痴迷财富和权力的人的荒唐梦想和残酷结果,很多人到现在还是不喜欢这部作品。
      
       INK:您有没有思考过,这些人不喜欢是因为什么????
      
       阎连科:《受活》出来后,很多人说这部小说“反动”,但又说不清它到底“反动”在哪里——当然,他们所说的“反动”,可能正是我想要的深刻思考的另一种效果。据说有批评家给官员建议:什么作品都可以禁,唯有这本书不能禁,否则会显得你们特别愚蠢。
      
       实际上,我之所以在2004年离开军队,也是因为这部小说被人家一脚踢出来。据说军方一位高级官员看了这本书后说:如果现在全国还有两个右派名额,那一个 是《往事并不如烟》的作者,再一个就是《受活》的作者。这也许是当作笑话说的,但你能感觉到这话里面的意味。
      
       后来,香港的凤凰卫视给我做了一个访问,节目 是晚上8点播的,第二天早上8点,领导就打电话过来: 阎连科,你不是连续几年想转业吗?现在我们发现部队的确影响你的发展,我们现在就同意你的退伍要求。 交了转业报告,半个小时后秘书就打电话来了:阎老师啊,现在工作效率特别高,半个小时,七、八个首长都签完‘同意’了!
      
       我是因为《受活》才离开军队转业的,而当年另一篇抛起轩然大波的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其实在这之前就已经写完了,只不过是延迟才发表,一发表就被禁 了,而且成为当年的话题。被禁,并不像大家想象的,就因为写了一个《为人民服务》,那是一个长期的、延续的过程。每个作家写作一定时间后,都会成为某种符 号,而我所成为的符号,在奥运会期间甚至让我的名字不能出现的媒体上,这些都是一个长期的积累。
      
       INK:《我与父辈》是您的第一部散文集,除了题材,它的写作对您有什么不一样的意义?
      
       阎连科:或多或少会对我今后的创作有一些更改、修正。比如说,之前的创作一直非常坚硬、愤怒、激烈、尖刻,实验和探索的成分居多,好像这个家伙就要一头撞到墙上去。而写过《我与父辈》之后,我会反思过去的创作是否离农村现实、离土地远了?它是不是不够平民性?今天我们说《红楼梦》之伟大,它的主题不管多么深刻、探索人性不管多么无底限,但它是世俗的,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都是日常的,都是可触摸的。回过头来看,《受活》这样的作品有它 不同寻常的意义,但是否离我们的日常远了一点?
      
       其实从《丁庄梦》开始,我已经试着要把我的创作要从想象拉回到地面一些。或者说创作是需要支点的,现在我希望这种支点是落在地面上、日常生活中、更世俗一 点,而不单纯来自于思考和想象。小说的艺术可以追求、可以探索,但力量的支点最终必须落实在地面上。《我与父辈》让我更好地意识到这一点,它让我的文学观 发生一些修正和改变。
      
       INK:那您现在怎么看待现在中国的农村?
      
       阎连科:我刚才也说过,现在所有作家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中国正在迅速地发生巨大的变化,作为一个作家,你有没有能力去把握它?这其中的质疑也包括对我自 己。我们老在说现在“人心不古”,但人心不古成什么样子?你要怎么去表达?我对农村的了解,可能还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但最近十年发生的变化,我要如 何去表现它?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
      
       前两年我回家听到这么一些事,别人当笑话说给我听,说村里几个成了家的年轻人,喝着酒觉得特没事干,商量说,没事干,那就各自回家把老婆打一顿吧。这个“ 笑话”一直在我脑子里转,这当然不是农村重男轻女、家庭暴力和大男子主义这么简单,今天乡村的年轻人内心里的焦虑、空白、困惑、不安和无聊,到底是怎么造成的?他们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对社会、对人生、对家庭、对命运有着无数无法理解的问题,只是他们无法像我们这么理性地去分析、思考,他分不出条理,所以最后只能喝酒,商量着一起回家把老婆打一顿。
      
       2009年初我三叔下世了,正月十五下葬,回家一看,所有坟地的树都被人砍光了。现在城市因为发展的需要,到处都需要木材,每个村头马路边都有胶合板加工厂,他们收购木材,然后大家就去偷树。在坟头上伐树,那是农村里最最忌讳的,相当于挖人祖坟啊,但所有坟头上的树这一两年内全没了。这才真正透视着人心,人心对道德、对传统的违背,为的就是钱,一点蝇头小利。难道就真的穷到靠这几棵坟头的树来维持生活吗?
      
       对我来说,因为对农村太了解了,特别是这近几十年的乡村,所以我还是写不出像《边城》那么美的作品。我个人特别喜欢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但我确实写不出来,因为我对农村太熟悉、太了解了。就像你只有了解了一个人的缺点,你才有资格说你是他真正的朋友。
      
       ——原载于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志 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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