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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廷(上篇)

发布: 2009-7-24 00:58 | 作者: 陈丹青



       伊斯坦布尔。破晓时分。从机场驰入市区途中,曙色初动,晨光曦微。旅馆登记毕,出外抽烟,古城的小街,鹅卵石路面,店户人家停在清早的静谧中,天色转为青白——蓝色清真寺巍然在望,照耀全寺的夜灯犹未熄灭。
       
       这著名的蓝色清真寺,先在旅游图册中见过,此刻亲眼看见了。亲眼看见,指的是你与观看之物的距离,步行大约十分钟吧。旅馆职员说,稍远处,被清真寺遮没的那边,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年前,《华夏地理》叶南兄动议给我各国走走看看,归来写游记。远游的诱惑,很难拒绝。去哪一国?忽而决定是土耳其——欧陆熟悉了,虽未造访斯拉夫列国,法、意、德、荷、西班牙、比利时、奥地利,却已到过不止一次,不止两次:我的知识与向往总在西方。因为是亚洲人?亚洲。除了日本,斯里兰卡、柬埔寨、越南、印度、波斯国……都没去过,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去。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以色列,烽火不息,天天出现报章与视频,倒是很想去的,只为两河流域的雕刻,阿富汗的佛头,好看透顶,可我时常忘记这些国家也属亚洲:在中国,那里古称西亚,欧洲人则古称近东:我,一个中国人,很少认真想起过西亚,倘若愿意说实话,我对连绵广袤的亚洲,其实冷漠而无知。
      
       中土航班夜十二点起航,正好通宵昏迷,翌晨飞到,等于醒来。此刻我竟果然站在接连欧亚的国土么?晴,毫无倦意——今次同行有叶南先生并《大学生》杂志的小王,王肇辉,十几小时前我们还在北京机场,现在三个中国人站在黎明的街角,呆看蓝色清真寺。天色大亮了,海鸥在寺庙上空高低回旋,鸣声喑哑而清远。初到异国头一天、头半天,最是新鲜,各自房中收拾稍歇,大约八点九点,上五楼顶层早餐室,餐室连着阳台,一眼看见阳台下万瓦鳞次,民居连绵,拥着两座三座小型清真寺,由近及远,伸向海。海,展开,展开,停满大货轮,有如军舰,朝阳隔雾照临,海面浅淡,看不清海际线——这是我陌生的海。尼斯、纽约、旧金山、拿坡里、威海、普陀山、香港、厦门,海岸各异,我指的不是洋面的颜色,而是弥漫海空之间的耀眼的银灰:这就是连接黑海的那片海湾吗?忽然想起《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想起托尔斯泰怎样描述俄军战败,撤离炮台,从海上回望陷落的要塞,那就是中亚的海啊:将近四十年前的阅读,早经忘记,倏然记起了,仿佛很久很久前去过的地方,其实只是小说。此刻穿过锃亮的银雾,看着土耳其的海,竟想起俄罗斯文学。
      
       现在我离俄国与希腊多么近啊,一在正北,一在正西,好像就能跨上自行车一路骑去——我喜欢留着熟知的国度,迟迟不去;我也喜欢忽然来到陌生的国度,满怀无知。这是我第一次造访伊斯兰教国家。土耳其的现代化,自不如西欧,比之伊拉克阿富汗,却是富足和平之邦。极目四望,伊斯坦布尔市容以西亚民族与发展中国家的全部形态,密集展开,杂错的民居大致三五层高,或精或陋,五色斑斓,到处晾出洗过的衣服,街头巷尾是嘻戏的孩子或呆坐的闲人,半数妇女包着伊斯兰世界的花头巾,那掩饰性别的扮相,格外性感而良善。部分男子们的面容与地中海沿岸种性十分相若,白皙精致,部分则接近我们看熟的新疆人。当年霍去病一路击溃的突厥人就是他们的祖先吗?我随时在人丛中撞见李公麟与赵孟頫笔下的“胡人”,满腮虬髯,长长的勾鼻,目框深陷,暴凸的眼——我无法描述中东西亚的群体面相,在东亚人看来,他们的骨相和毛发与欧洲人多有相似,比之西欧诸国的现代群相,我又想起彼得鲁齐的准确描述:“那种前消费时代的淳朴的表情”。
      
       我迷恋所有古寺的表情,不知如何解读,也不想解读。不必是任一宗教的信徒,我遍访艺术,惟宗教艺术最是耐看,包括教堂。远来土耳其,我差不多是为瞻仰教堂:蓝色清真寺的起建,时在明代,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资格实在太老了,起建之初正当华夏的北魏末期,如今中国哪有半座北魏时期的寺庙而完整如昔啊——初到四五日,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两座老教堂附近镇日游荡,画速写。由旅社所在走数百步,即是蓝色清真寺的围墙,墙外老树排列,高及寺腰,枝条纠结,春芽将绽。蓝色清真寺南面海湾,北设庭院,东西北向有门洞,出入无须门票。我们到得早,全寺正在清晓的爽净中醒来,回廊与高柱间空无人迹,仰面眺望,旭辉隔雾映照大圆顶,巍然灿然,真有今古之感。
      
       伊斯兰庙堂处处空寂,神态清竣而严厉。天王或金刚的凶神恶煞,不是严厉;十字架上的耶稣望之惨痛,尤非严厉。东正教镶嵌画中的圣经人物,面相身姿十二分严厉,但那是艺术效果,用意倒是刚正而悲悯——伊斯兰教堂的神情严厉,即不设偶像,这一招是厉害的:没有神主,没有祭坛,没有圣人,没有音乐,没有魔鬼和天使,没有经义的描绘与叙述。进入殿堂,一律脱鞋:天光射下,四壁瓷蓝,纯净的阿拉伯蓝,以无数花枝绘作装饰,凝结为晶亮的瓷。我从未见过如此空旷无物的殿堂,不给你看见人世,不使动念,没有一张桌椅或条凳,猩红大地毯供人成排跪拜,一位员工正在来回吸尘——每一座基督教教堂布满重重偶像,那偶像,于我即是人脸人身,是种种艺术的手法与表情,在那里,偶像环绕的中心是祭坛,众目视线的归结,是十字架,管风琴的每根钢条指向上天:这一切设置都是语言,感召劝说,滔滔不绝,而清真寺殿堂的清旷,坚持无言。除了图解经书的细密画,伊斯兰文明没有西方意义的所谓艺术,没有艺术,即卸除了你的感官。我四处走动,仰看,惟数百年磨损擦洗的石柱与瓷面闪着圆润的微光,美极了,美极了,但是不恐惧,不震撼,不被吸引,不分神——这就是我所谓严厉,严厉的意思,就是进到殿下不容你胡思乱想,惟匍匐跪拜。
      
       蓝色清真寺与圣索菲亚大教堂相对而望,其间隔一座小公园,奇树繁花。几天后从海湾另一端的古塔顶端远远俯瞰全城,两座古老的教堂沐在夕照,形同姊妹,貌合而神离——向上,向中心,两座古庙的重重寺房纠结涌动,拱起巨大的寺顶,方圆交叠,如堡垒,稳重而厚实。不知起于中东西亚的几大宗教,孰先孰后,是哪一教的教堂设计施行影响或受了影响。相比犹太教基督教东正教教堂,清真寺迥然独异的大手笔,是紧贴主庙的四边忽起四柱或六柱高高的塔,环伺内外,森然标举,兼具轻盈与严厉之美,表彰镇压与出尘之象:这高塔的设计是出于教义么?我无知,但寺身周围的空间毅然决然给出几根笔直的竖线,古意之余,竟是摩登之极。
      
       圣索菲亚原是拜占庭大教堂,堡垒型庙身,通体赭红,雄居海岸,环列庙身的四柱高塔是在多少世纪之后才为清真教徒所增建,世世代代,浑然相契,今已难于想象圣索菲亚原初的拜占庭风神了。二教而合于一寺的体格,在世界范围的大教堂可有先例么?座于四根塔柱之间,远远看去,索菲亚已被清真寺造型俨然包围,凝固为永久的劫持,而竟成全一种伟大的不伦不类——进得寺园,一眼看见老树丛中堆满大大小小废弃千年的石柱,倍感亲切:亲切起于熟悉。在西欧列国看到太多希腊罗马石柱,顶端的花叶雕饰百般变化,柱身或分长短粗细,有的布满石槽条纹,有的浑圆无痕,经岁月磨损,裂缝也如结疤已久的伤迹,与千古石质相凝结。拜占庭时期的石柱造型总比希腊罗马更其凝练而收蓄:柱头雕饰的繁杂与锐度被简化、磨圆,古拙而浑厚,但与希腊罗马的区分似乎很难截然,基调是早经希腊定妥,此后的化变,犹如汉与魏晋的种种造型,含混相沿而判然相异,是的,这里的石柱群只消一瞥,罗马就是罗马,拜占庭是拜占庭。
      
       起于何时,为了什么缘故,这些柱头、门楣、檐饰、碑石,被弃置庙沿?是从教堂清出抑或由别处集来这里?现在它们或者被排列着,或没入年年春草,伴着老树,有如墓园,星星点点的小黄花绽开其间,有风吹来,一派静谧,不是无声的静,而是静的神情——留到土耳其的最后几天,我在东南部以弗所城邦看到了远为壮观的古希腊遗址废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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