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航向拜占廷(上篇)

发布: 2009-7-24 00:58 | 作者: 陈丹青



      
       我是惟知观看不问究竟的人。欧洲与西亚的历史,混乱交叠,这一族打来,那一族败走,忽然城市被焚,忽然起建大教堂……土耳其历史、圣索菲亚的来历,厚厚的旅游册都明写着。“Lonely Planet”的中文本,字迹小而密,戴上花镜,试着读,倾刻忘记……我的感应总在步入教堂的一瞬。多么宏大昏暗啊!有如罗马万神殿,天光从高高的高高的穹顶透下微明,很久我才看清圣索菲亚殿堂暗沉沉金碧辉煌的种种结构与壁饰。人变小了,稍有言动,即是闷住的回声,旋即消音。相比之下,威尼斯圣马克广场那座正宗的拜占廷教堂在记忆中变得洞窟般狭小,然而这里不再是一座纯正的拜占庭教堂,也不是一座清真寺。她的外观被添加的高塔而改篡,内部则是一种文明覆盖另一种文明的工艺景观,或者,我愿意说,那是政治景观——穆斯林进入索菲亚即施行消除偶像的庞大改造工程,每一天顶、每一墙面及无数转角,伊斯兰图案逐一覆盖了东正教镶嵌画,正厅将近二十米高处,在原来廊柱的东南西北角,悬挂着巨大黑色圆型板块,数米高宽的伊斯兰经文文句挥写其上,犹如大标语,望之尤其触目而严厉。骨架无法拆除,皮相可以更换,同样的故事在敦煌发生。隋唐与辽金的工匠也曾直接在北魏壁面描绘新的壁画——啊古人做事何其强暴而坦然,当初哪想到这是强暴,这是坦然——当斯坦因们剥取佛画,张大千面壁临摩时,墙面内层的千年旧作出现了。不过敦煌壁画的覆盖与被覆盖,都是佛教故事,虽然中国有些佛寺的墙面也曾被绘以道教画面,但再大的佛堂与圣索菲亚正殿相比,亦如小厅——时在中国的元明之际,拜占庭没落,穆斯林涌入,景象谅必壮观:教堂墙面支架累累,每一寸镶嵌画被工匠们以抹泥板覆盖。如今在二楼回廊的两三处墙面,在危然倾落的穹顶斜角,厚厚的伊斯兰墙饰被剥除了:耶稣、圣母、圣彼得,灿然显现,凝在千万片七彩晶莹的镶嵌石片中,幽光斑斓,端详后世的来者,也被今人仰望。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这些镶嵌画得以面世?后来我们被告知,覆盖形同保护,封存泥墙内里的镶嵌画完好如昔,然而只要这是一座清真寺,它们永难见光。
      
       镶嵌画。容我多说几句。在旅行的末一日我们被领到老城深处的Kariye Muzesi,一座小小的未经改造的拜占庭教堂——今之意大利小镇还保留许多类似的小教堂——建于11世纪,纯正如昔,千年的砖墙,周围是寻常民居,风日妍静。初期东正教小教堂的那种狭小,多么古朴,我遭遇了我所见过的最精美的镶嵌画:天顶画不过在三四米高处,看得近切。耶稣从两具棺木中奋然拽出复活的死者,那决绝之状,当下照面,有一瞬,不由得心惊。后来文艺复兴的圣经画实在太过温柔,13、14世纪意大利人的优美绘画已然预告了所谓“现代性”:在描摹圣主的同时,他们渐渐爱上人间。我久已就范文艺复兴那令人目迷而软化的美,每见刚正的中世纪壁画,其实心生惧怕:那才是真的信仰,真的信仰于是有艺术的力。越是古早的宗教画越是风神凛然,拜占庭画中的耶稣与徒众个个是一副拯救世界的狠劲,眉目胡须莫不表出断然革命的神情。镶嵌的石质强化了这刚硬:石片拼图不可能出现流利的曲线与婉转多变的形。艺术与材质,材质与信仰,似乎是早经约定的关系,性能丰富的材料有效减损艺术的力度,反之亦然,久看,多看,无所不能的油画不及此前的湿壁画,因湿壁画必须趁墙面当天的湿度勾勒刻划,难于修改,而湿壁画又不如镶嵌画,因必须在密实拼贴的石片中找到最为简骸的形。近世油画的惟妙惟肖是在期待人间的目光,那目光因科学知识——即人类那点可敬可怜的小聪明——而兑现了视觉的所谓真实,导向文艺的理性。而早古信众在密密实实的镶嵌石缝中认出耶稣的脸庞与目光,我猜,他们确信那是神迹。
      
       镶嵌画确如神迹,殷红、翠绿、铬黄、湛蓝,间中闪烁着金色,拼凑成形。油画的真实感非仅手艺长进,也是物理与化学的长进:是的,科学与进步意谓信仰开始分心。在拜占庭时代,艺术全心伺奉宗教,文艺复兴的伟大——或谓劫数——是宗教开始委身艺术。我忽然明白何以日渐看破油画的软弱,每见早古的镶嵌画,总有艺术之外的省思。回到门外阳光下,我们进入时有位老人独坐偏廊小院,朗读经书,现在仍竟安坐着,浑身夕阳:那是可兰经还是东正教圣经?这位老人与我们并不活在同一时间的维度。土耳其早经实现了器物的现代化,实行民主制八十多年,然而这里的人民似乎并不像中国这样急于勾搭似是而非的“现代性”。伊斯坦布尔遍布一千七百多所大小寺庙,囊括各种宗教,当然,十之八九属于伊斯兰教堂——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譬如北京城也有一千多所寺庙,日日香火,今存数十庙,淹没在丑陋的新厦高楼间,连摆设也谈不上了——穆斯林的祈祷每天五次:晨、近午、午后、黄昏、夜晚,风雨无阻,千年不断。蓝色清真寺东墙角排列着清爽的水笼头专供祈祷者礼拜前净手,高塔的大喇叭传出大声颂唱的经文,引导全城匍匐跪拜,起身后,信众照常办公或做生意。同一天我们被领到建于16世纪的圣乔治主教堂(Chuech  of  St Geoge),中等规模,却是全世界东正教的“麦加”,各国信众每年四五月间蜂拥而来,好几国的皇亲国戚在这里受封行礼,包括英皇室戴安娜王妃及其二子。中国人关于传统与现代的种种喋喋不休与夸大其词,也是土耳其人热中的话题么?在穆斯林国家,历经千年的生活方式照常在阳光下行进如仪,我注意到,每块镶嵌画的七彩石子洁净无尘,显然常在擦洗。
      
       我不喜欢被领着参观,宁可兀自游荡,呆看。教堂的每一角度,每一结构,每一时辰,都是好看的,好看得叫人暗暗吃惊,恍然失神。正午的大日头格外肃静,蓝色清真寺犹如白骨,背衬晴空;傍午斜阳将圣索菲亚上下每一凹凸起伏切割为美丽的局部,阴阳向背,均匀而倾斜;黄昏正对落日,寺庙凝成雄奇的剪影,横卧的晚霞被笔直的尖塔笔直切断;由落日的一面东望,圣索菲亚遍沐夕照,浓郁的酒红色缓缓转为浅绛,灰紫,逐渐变蓝:八方潜伏的射灯点亮了,一瞬间,寺庙周身狰狞而妩媚,被有选择地没入昏暗,有选择地迎对照明——谁建造了这些大教堂?古人多么懂得尺度与比例。现代摩天楼的体量与高度远远超过古教堂,惊人,险奇,但无涉崇高伟大;伟大崇高,事关建筑的比例,比例导引观看:人的视线掠过寺房的种种结构向寺顶汇合聚焦,这观看过程便起崇高之感,教堂的尖顶或圆顶不是句号,不是终结,而是引视线指向天际,为无形的上升感与消失感,赋予有形。
      
       很久很久不画速写了。29年前曾以铅笔描摹布达拉宫、哲蚌寺与大昭寺,手到擒来,成上百幅。九十年代迄今多次访欧,试着画,战战兢兢,开手即败,涂去,撕碎,为自己的荒疏与无能,心生惭愧。此番在伊斯坦布尔描绘古寺,仍然手拙,那繁富的结构多难画,好在有了年纪,平静地沮丧,片刻安然,将难看的速写递给叶南与肇辉看,形同炫耀。惟在圣索菲亚庭院画老树,画石柱,笔路忽然顺了,暗下欢欣,好比寻获失而复得的钱财——旧皇宫的高高城墙正在圣索菲亚之侧,进得宫门,满园古树,枝条飞舞,枝条即线条,线条救了我画速写的手气。关于皇宫该写什么呢?正宗的伊斯兰宫殿可能在伊郎吧,但我仍有点害怕仔细巡视这里。每一殿房闪着蓝瓷的微光,宫廷遗留的衣冠何其高古,远比欧洲皇族服饰的纹样色彩更为天然、透彻,贵不可言,看几眼,我扭头走开,只怕对欧洲的愚忠因此摇动。阿拉伯文明为南欧注入多少东方的智慧,意大利倘若没有西拜占庭时期,不会有文艺复兴绘画,也不会是今日的意大利。当我第二次走访皇宫,四处速写,在庭园侧道的尽头豁然发现巨大的考古博物馆时,简直闯入意大利——我总是不愿学会参照地图,总在胡乱游荡中错过或遭遇指南手册中早经标明的景点——在这座紧挨着旧皇宫的博物馆里,伊斯兰文物全般消失了:馆外的庭院和回廊摆满希腊罗马的石棺、圆柱与残雕,馆内幽光照着一座又一座我在南欧博物馆看熟的雕像:牧神、酒神、阿波罗、维纳斯、苏格拉底、舞蹈的林妖,还有上百座石棺浮雕纠缠的四边:人兽搏斗,人神交遇——那件著名的亚历山大石棺成于公元前400年左右,无疑是镇馆之宝,作成之时,适在中国春秋末年,雄强如兵马俑要在200多年后才出现,出现了,也属华夏雕塑幼儿期,而这具石棺的群雕精雅到无以复加,字斟句酌,是现存希腊小型浮雕中经典的经典,想得到吗,竟在土耳其——1887年,奥斯曼帝国在其版图所在的西顿皇家墓园(今黎巴嫩境内)发掘这具石棺,1891年,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成立。
      
       但我所见过最为震撼的希腊雕刻是在德国柏林美术馆,真人大小,布满四壁:垂死的勇士被巨蟒缠绕,英武的女神在雄狮脊背昂然高坐……那庞大的雕刻群遗迹并不在今日希腊,而是德国人18世纪从土耳其东部境内一处希腊城邦废址中全数移来。从那时起,我动念造访土耳其。我是来寻找希腊么?在考古博物馆所见全是这片国土两千年前的文明,并不属于共和国土耳其。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