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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王(I 之二)

发布: 2008-8-01 08:13 | 作者: 周冰心



他收到短消息时的惊悚感,我在离他三米远月台上人群里看的清清楚楚,他站在车窗后的那份狐疑,那份苦思,都是我要的效果。他的昂然和谈吐,潜显出巫州那些人物的萎琐和充满肉欲。这几年,我对男人已经麻木了,他们一窝蜂的围聚在你周围,不过是看到有剩余情欲精力发散,但他的到来却像灵感划破了我的心,他会同他们一样吗?

他根本不可能看见我,这你是知道的。在我老家,我有阴阳眼之称,必要时能隐遁自己的踪影,我可以看到别人,而别人休想看见我,这有时成为我观察人和间隔人的一种自我乐趣。

还在我小时候,有一年清明,我随父母亲和哥哥上山祭坟,我祖上三代的坟墓都埋在深山密林里,全采用土葬的形式,这是山村人为祖上挽回的唯一面子,他们用传统土葬抗拒山外的火化,最后使得政府也不得不网开一面,所以,我老家老了人到现在还沿袭土葬厚葬之风。夫妻之间一方老了病了先去,就要盖下一幢很大的阴宅,筑下两眼身窟,预留下一眼给活着的那一位,而穴门总要到夫妻两人都驾鹤西去才能关闭。有时,在深山密林里,竟然潜隐着许许多多座没有关闭穴门的坟墓,阴森森的,而坟墓早已颓朽不堪,几近坍塌。这说明,还有另一半还顽强地活着。这种习俗原本是环抱我老家山村的土家族所有,但受其浸染,山民也慢慢与他们一统了,无分彼此。

进山出山需花一整天时间,在这一整天里,我是被当作一个完整的家庭一员的,这比平时要紧的多。为了这一天,我甚至会自下决心去学校请假,而父亲并没有事先要求我这样,他们总是漠视着我的存在。我落落寡欢和默默无言的等待着随他们向山里进发,没有人要求我穿什么,而哥哥是得到父亲命令的。那我就穿起过年才穿的粗布碎花小外套和蜡染裤子,脚上是搭絆的玄色小布鞋,裤子有点短,那是一条男裤改成的,许多年前是哥哥在穿,后来流落到我身上。从背后看,我长不长的短发像极了男孩似的,营养不良又使它毛毛糙糙,配上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羸弱的脸,完全没有女孩子的伶俐和可爱。

我伶俜的在院子里等着出发,踢着土坷垃,简直像挨宰的家禽那样失意。母亲走出家门,提着一大串银锡纸扎的元宝,我昨晚看她熬夜扎了许多元宝,也许她还会去娘家上坟,那是另外两座山头以外的地方,会不会带我去呢?她不看我,我跟上去从她手了捏了一串元宝过来,跟在后面。父亲和哥哥也扛着镐和提篮出来了,上面盖着帏布,我知道那下面盛有许许多多诱人的饭菜和香烛。

春天到了,女孩的心事与谁说。山间小径旁的马耳朵花成片成片的眩绽着花蕾,可以看到微露的星星点点白意,但这些与我又有何关系呢?我依然不开心。我知道山外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开心不开心呢?我的小头颅里一闪念想着,但抬起头也看不到传说中山外的楼阁、街道、电影院、商店,还是一座座阻隔重重的沉默山群。父母亲在谈农事,在谈不久到来的祖父冥生日怎么过,该请多少人,多少桌才算撑得起面子。他们走在前面,我本来在他们身后,后来,连哥哥也超过我,把我甩在后面,我索性就慢慢的走。直到父亲吆喝声传来,我才赶上去。

当父亲在祖上坟头抔上新土,除去杂草,放好瓜果菜蔬祭品,跪拜着燃起冥纸和元宝时,我在他们身后竟然喃喃自语,念念有神,用衰老的男声女声轮流与人讲话,且声音越讲越大,家人被我的举动惊的停下程序中的拜祭动作,都回头看我。你是知道的,在这个家庭里,我是常常被视若隐形人的女孩,他们平时对我的生命常常熟视无睹,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我这个细小的生命来到人间,又总是不看不顾的视若草芥。

现在,好了。他们的目光都长时间停留在我身上。父亲只听了一小会儿,就说:“霖尔是被父母亲附体咧。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看到这种怪事哩。”。“娘咧,在娘家作姑娘时倒是听老辈人说过,没有亲眼见过,想不到是我生的姑娘会这阴阳相通。”母亲更为目瞪口呆。

下午,我被父母亲重视着,并带到两座山以外的外祖父母坟前,外祖父母从我嘴里抱怨儿女们许多年不修坟场,任父母淋雨水浸。舅舅们不敢怠慢,连夜下山请来瓦匠举着火把大修坟墓,重立墓碑,重刻铭文。修葺毕,重施祭礼,大放炮仗。成为山里一时美谈。

所以啊!他们就从那日开始害怕我了,也重视起我来了,尤其是父亲,怕我籍他父亲之口传出什么离谱的圣旨,又不能不执行,落一个不孝不顺的名声。他曾目睹小舅子们听到我口中传出岳父母声音后,连夜抢修墓场的忙碌情景。于是父亲就下狠心把我送到离家有十五里山路的邻村去读小学,每日往返精力耗尽无暇它顾,小学毕业后甚至送我到三十里外寄宿的镇上中学去读书。只读了一年,又送到县城中学去了,他让我远远的离开他。

他似乎看见了什么,老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窗前往外寻找着什么,但他是看不见我的,我却可以远远的看到他。直到火车启动,他都没有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看见我,我看着火车鸣着汽笛缓缓向远方驶去,我的心第一次碎了。那种碎是在巫州所没有过的。这时,贵州那个熟悉的男人电话欢快的响起来了,我没予理睬,还伫立在原地。火车留给我一个漂亮的尾巴正在蜿蜒。紧接着,手机再次响起,我一看,这次是昨天被我赶走的他,还是没接。再抬头,火车只剩下远方一个斑点。又响起声音,我掏出再看,是老林,边走边接,“霖尔,在哪里活动啊!”,“在看书呢。怎么,有何指教。”,“嘿,挺要求上进的咧。省里来人了,刚到,住在巫州宾馆,你过来陪一下,他们全到了,原班人马,就差你了。快一点。”。我只好打车急急赶去。

那晚,我回到家里已是凌晨,星星布在远不可及的高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天气虽然还闷热着,但比起白天来,不知要凉快多少。我穿过两个街区走向江边的住宅,惆怅着走回来,胸中装着白天的心事,哦,那已是昨天的事了,他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想着我吗?谁知道呢?也许他和我经历中的许多男人一样。但我立即就否定了这种想法,虽然说不上原因,但我总隐隐觉得他不一样,至于怎样不一样,我这个阴阳眼也无从知道。看来我的法力还需增进。

我在江边的马路上蹒跚着步子,扭扭晃晃的。认真想这些感情上的事,对我这个30岁的女人来说,简直是大姑娘头一遭。我脸上有点羞怯,还有点慌乱,似乎在醉红外还添了一道羞红。但我马上又责骂自己,爱情!爱情!?都是些影幕上的事情,永不会降落人间。我还在自言自语,人们不过卑怯的躲在爱情的神圣下寻找可怜的末途欲望,除此,别无它物。看看巫州和来巫州那些我经历的男人嘴脸就知道了,他们不过要与我调调情。呵呵,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内心先预演了惨惨的怪戾声。一切都是电影,逢场作戏。全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的。

这时,死寂夜空里手机猝然响起的音乐声打断了我的醉想,我一激灵,拉开拉链从坤包里找到其中一部,却发现它并不在响,马上去找另一部,是它在这午夜鸣叫。一接,是贵州的那位。

“我都快疯了,一晚上到处在找你,以为你出事了。害得我寝食不安。小东西。”他的声音有中年男人特有的熟练暧昧腔。

我马上清醒过来,调好嗓音说:“我在你心目中真的这么重要吗?”

“那还要说。你再不接电话,我都准备明天启程来巫州了。可惜巫州没有飞机场,要有,我连夜飞来了。”

“那又是为什么?”

“想你想的。无法入眠。”

“我又不是安眠药——这会儿我也在想你。”说出后半句话来,我都开始憎恨自己了。

他马上兴奋起来,“真的,那我明天就坐火车来巫州看你。你真是害人精。”

“啊,不,我明天要出远门。你千万别来。”我惊慌失措的说。

“真的,来贵州,给我一个惊喜?”

“也许吧,等着吧。”说着,我用另一部手机给这个号码打过来。

“你听,有一个电话。等会儿你再打过来吧。好么。”我尽量平静声音压抑着说。就果断地挂了。并马上关机了,留下那部他不知道的号码在夜色里还开着,像要等待一个不速之客。

你知道的,这是我周旋他们的最有效方法。既间隔又留下悬念。

你看到的,我不是从老林那拨文化人里回来的,他们喝醉了酒早散了,或者疯中年男人们的事情去了,谁知道呢。我是从另外一拨外省来巫州视察官员那儿脱身的,他们太难缠了,让我喝高浓度酒,有洋酒和国产酒,喝醉了在包厢拉着我跳舞,但手脚又很不规矩。我真想逃离巫州,那去哪儿流浪呢?谁知道呢?生活的谜谁知道呢?

白天还鲜亮的碎花裙子此时有点黏贴在身上,这会儿已经发散一种香水、汗渍、酒精和烟草、中年男人腐朽的混合腥味了,我厌恶的抻了一下它,裙子里的乳罩搭扣有点松动,内裤也有点下坠、潮湿,不知为什么。

路上没有一个人,我真想踢掉凉鞋,赤着脚走回家。

 十

五天后,我又接到一个短消息。

我在那天深夜按照那个号码打过去。音乐声刚响起,就有人接了:“是俞吧”,我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那边说“你在巫州一口吴侬软语,早已给我留下很深音象,再难忘记。”。

那天,我们的电话一直通到午夜3点,即使卧室里的空调在大力施放冷气,手中的电话听筒还是被耳朵捂的滚烫滚烫。

我们那次通话的话题集中在她的山村巫术和神秘叫魂上,我着迷般的问东问西,对她的阴阳眼和黑夜举得火把穿越坟场也发生强烈兴趣。这是我生活经验以外的视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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