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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王(I 之二)

发布: 2008-8-01 08:13 | 作者: 周冰心



十一

跟他谈什么呢?他对原始的兴趣大于现代化的都市兴趣,那就谈谈那个吧。那是我最深处的一个秘密,从不示人,因为循着这秘密可以通达我的秘境,可以通达我不快乐的童年和少女时代,这是一个现在打扮的很摩登的现代都市女人要倾诉的怀旧欲望。有关于牧歌,有关于田园,有关于忧伤和孤独,有关于烦恼,有关于遗弃,有关于无爱·····,林林总总,我都希望有人倾听。因为在巫州,我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人知道这些秘密,不让人对我有通透的了解,我总想设置一个个谜局,让一个个人来猜想。

我早预料到他会打来电话,就像许多来过巫州回到原点的人一样,他也是男人。该发生的总该发生。更何况我与他有着更深的缘分。

我吗!是山里女孩,这你是知道的。那里至今连电都没通哩,你当然看不出来了,因为我经过修炼了吗。打铁,懂吗?淬过火,我淬过火,一层山里铠甲被我硬生生磨掉了。我现在比巫州城里最时髦的女人还女人。我的照片上过巫州晚报,彩版,整版都是我的大照片。一点也不比北京、上海大城市报纸上明星差。惊艳程度等于在巫州扔了一颗原子弹,冲击波甚至波及到了省城。其实,我倒是不在乎这些,我并不想靠这些外在的颜容来博取社会的承认。我一直想靠写作来得到认同,这才是我真正的愿望。其实,我在写作方面并无天赋,但长时间的孤独和幽闭反而帮助我在写作上具有才能,有人甚至称我为小张爱玲、后张爱玲。这些我都很喜欢听。很多年前,有个导演怂恿我加入演艺行业,当影视演员,说凭我的容貌完全可以成为一线明星,我都去了北京,试过一部戏的镜头了,还是没有作好这个心理准备。最后还是打消了作演员的念头,回到巫州,回到这偏狭的空间。那些大城市的大容易使女人衰老,而且很难出人头地。我没说错吧。你说呢!你在大城市应深有体会。

小时候,家里重男轻女,这是山里的风气。你难道没看出来,我现在的思维和作派有些男孩子气,那是在那种成长环境里被迫形成的,我想得到关爱和瞩目,但因性别而被排挤在外。在我们那地方,性别不同被漠视的那种程度,你作为男人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我几乎比猫的命运好不到那儿去。没有任何人疼爱我,关心我,保护我,我从小就饮尽孤独,体弱多病使我更加被视为累赘。十岁前,我曾经一次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那个弱小的生命灯火随时随地都会熄灭。十岁后,慢慢的,我就坚强起来了,面对这个令我惶恐的世界,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的核心秘密。你说什么?找到核心秘密了吗?当然找到了。也许,以后我们交往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你在巫州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我,那只是戴着面具的我。你在城市里不也得戴面具吗?我们都有面具,你说你在西南戴的是傩面具,那种面具我有几十个,挂满了整整一面墙。你说什么?女人喜欢那个不合适?你忘记了,我是山里人,戴这种面具正是适得其所。况且,叫魂和巫术都需要它。

你说什么?热情和女人味,那完全是错觉。内心的我是自闭和孤独、冷漠的,但是没有人能看到我内心。我所作的事情全是男人们做的事情。这可能是我内心潜隐着一种男人情结。你知道吗?我作过许多种类的生意,房屋装饰、家电灯饰、酒店餐饮,甚至车船运输、长江江鲜,还倒过火车船票、车皮、服装,行业与行业毫不相干,有些只坚持了三五天或一两个月,这些都与诗人所抒发的诗意毫无关系。在巫州,现在已找不到一个知道我过去全部经历的人,他们只能看到碎片和局部。有时,我隐隐觉察出,从事这些职业是因为少时受到性别伤害、歧视所致,我渴望从事男人的职业,籍此对少时的被冷漠作出报复性尝试。虽然大多数生意都以失败告终,但我依然乐此不疲。少时的仇恨有时成为长大后对抗的自己阴影,人将与阴影作战,这是一种鸦片。

呀!都已经3点了,没有人提醒我,床头的小闹钟懒懒地将指针阴谋划向凌晨,无意之中一瞥,就洞悉到了。拉上窗帘布的窗外已有些泛白滲进来,我头有些晕,嗓子眼有些血腥味往上涌,我知道动了私秘里的真情,一种矿藏许久不曾开采的原煤区裸露出来。这是一种征兆,血红血热的征兆,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过了。但面对遥远虚无的对方,却和盘托出,这是一种等待,秘密的等待,内心最深处的等待。并没有什么虚无,那软侬的年轻江南口音传来,绵绵缠缠,声音传情,是一种最实在的人间香烟,是一种不同于巫州的风景,是一种注定要与我沧桑内心遭遇的温柔,一种宿命。

屋里很热,但我还想讲下去,一直讲到天亮,那种排山倒海的倾诉像是有收刹不住的痛快淋漓,听得出,手机那边一千多公里以外也是听得如痴如醉。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生命最深处等待的宿命。正想着宿命,手机却慢慢凉了下来,他好听的声音消失了,我将手机拿下来一看,早已没电多时,黑屏幕小长方块像冰面窟窿一样突兀着面对我,手机冷冰冰的,令我厌恶,生命像一下子从我手中抽走了。冷漠和孤独又袭上心头。

十二

真是宿命。我突然想起似乎曾经作过一个怪梦,梦见过远方不知名地方的一个女人,神秘的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妖魅而飘忽,痛苦而流涕,不知何因,凄凄婉婉缠绕了我一夜,第二天想来想去,没有丝毫印象。现在,她似乎飘来了,梦境像雾岚氤氲于水面悄无声息漫过来,又像雷击一般回到我记忆里。诗歌教授的诗性飘逸总给我生有许多谵妄,甚至神经质,梦境想象与现实生活细节总也对应不上。

我与梦的结缘由来已久。30岁后,人生变故一桩接一桩。有一天,我猛然发现,我生活中发生的人和事多在许多年以前,曾经预示、预言、预演在我梦中,丝毫不差。

6年前有一天,我在住所作了一个奇怪的噩梦,梦见长相酷似我父亲的人躺在一张巨大无比的床上被一个庞大的仪器照来照去,父亲枯槁而眼凹,全没有现实生活中壮硕的康健气息。梦醒后,我想来想去,不知何故作此怪梦,就打电话回江南老家去问母亲父亲身体如何?没有提及怪梦的事情,只是随意问到,母亲说父亲年年体检,都是健健康康的,没有丝毫毛病,笑说活八十岁因没有问题。正在那个梦快要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时,那个梦给了我一个残酷回答。在去年,他在2个月内就突然辞世,我在他被抬到癌症化疗间化疗时,才惊醒了那个记忆深处的怪梦,我隔着玻璃看着庞大的化疗仪器对着父亲胸部照来照去,那个梦就冷嗖嗖倏然回放在大脑里。而父亲去世前一天,我作了经幡遍野、嚎哭哀天的梦,只睡了一觉,家人就唁告,父亲已上天堂。我才知道,一切都是宿命,5年前就已确定的宿命。

我从书箱里找我近几年的日记本,想翻找里面的记载,寻找那个神秘女人的梦和宿命。这并不费事,因为我的日记都记得寥寥数语,四五年一会儿就翻过了。在去年的一则日记里,我找到了那个梦:

昨夜一夜怪梦,浮梦如生,梦一女子,长相不详,不知是谁,似有隐情倾诉,从水中走来,却又衣袂浮动,其水清碧,深澈黑潭,全不似现今人间所有。讲了许多话,醒来却忘的干干净净。又是怪梦。惜我不是包拯,其冤、其隐都无法为之洗清。引为恨事。

我越来越觉得巫州的霖尔,就是我去年梦中梦见长相不详的女子,因为那里的山水完全似曾相识。

那是一片充满巫气的山水,我觉得。虽然我在巫州仅仅停留了12小时,但巫州对我来讲是再熟识不过的,它曾在1年前就出现在我的梦中,连同那个神秘的女人。那里有很多古战场,那里许多古迹与水有关,而水是最氤氲巫气的地方。这一点,我现在才强烈认同到。

她说她是阴阳眼,会巫术,并会古老的叫魂术。这都来源于她童年的不快乐。上小学时,她就练就了一身男孩子们的胆。那时,她的阴阳眼刚刚显露出来,家人对她的来历有些恐惧,就将她送往十余里外的邻村去上学,这可以让她的精力完全挥发在路上奔波,不至于有空闲时间代各自父母亲口授圣旨,令大家难堪。

那样,她得每天翻越四座山峰,有一座山峰全是阴森恐怖的历代山民坟头,俗称坟头山。那个山头用来当作坟墓起于何时,到底埋葬了多少代人全不得而知,但历史久远是没有疑问的,这里甚至有倾颓不堪的历代土司墓,虽然颓败,还是比一般坟墓气派的多,星罗棋布的墓葬比树木还多。总之这山经年的鬼火飘忽,远远的就可观察到,令人毛骨悚然。在山间,似乎从来不曾听说有人胆敢经这山头走夜路。但她恰恰要在上学和放学都得经过此地,完全没有退缩绕道的可能性,而走这条路的学生只有她孤零零一人。白天上学路上还可壮胆走过,要命的是秋冬的放学,山里的秋冬天远比山外黑的早,等她翻过两座山头来到坟头山时,天早已黑尽,只有举起事先准备的火把来探路,此时磷火星星点点散布在山腰密林里,像狼眼一样忽闪忽闪眨着眼。

她只有举着火把往前走,少女幼小的心上下忐忑,她从来不敢这时回头,火把发散的火光抵不过磷火的照亮,她穿行在无数把火把里,坟墓的飞檐轮廓依稀可以辨认,连墓碑上的铭文也血红血红的鲜明。这时,她很少哭极冷漠的心,却盎漾起来。她甚至要坐下来,歇一歇,靠在大树杆上环顾四周,四围阒寂无声,她觉得这时比她正在渡过的整个不快乐少女时代还要美好。也就是在那时,她喜欢上了这个坟场。有时晚上居然不举火把就溶入密林墓葬里,下山遇到人家时,有时被人发现,从神秘坟场里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瘦弱小姑娘,大家都乍乍称奇。你知道吗?我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绿。你在巫州没有发现吗?她有时也问我,我当然答不上来。她说,我明天会从网上发我的照片过来。看了,你就明白我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绿了。我说,难道是绿色的磷火所致?她没有回答。

十二岁那年,她死去过一回,她说。至于要讲到怎么活过来的时候,她的电话突然中断了。

我在电话突然中断的那天晚上,被她死去现在又活生生的站在远方迷惑着,整个晚上全都是她死去的噩梦,她的影像远远的洇影漫漶着,眼睛发着绿光。像水边的情妖站着冷冷的看顾我。

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时,她却在电话里十分职业的大声称我俞老师,我听到她似乎在酒桌上,电话里人声嘈杂。

晚上再打过去,她冷幽幽的声音传过来,仿佛不是夏天的声音,给我一丝凉意。

说到哪儿了,她说。

叫魂。我说。

是的,叫魂。一晃17年过去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你愿意听吗?她再次说。

她那年突然死去了,毫无征兆。抬到镇卫生所时,连呼吸都停止了,她父母认为这总算是自己的亲骨肉,哭泣着用车将她送往县医院,结果还是被退回到山村家里。她母亲给她换了新衣服,用门板将她盛在上面,放置在客堂上,等待明天出殡,瘦小的躯体简直与门板的狭长不成比例的夸张。有零零星星的哭泣和看客来吊唁,对这个方圆几十里唯一能通达阴阳两界的女孩表示哀恸。不知谁提醒了她父亲,既然女孩能通达阴阳两界,她的阳魂阴界一时半时是不会收的,可能她的阳魂还徘徊在家宅四周,不妨叫巫师来叫魂叫回来,让她的魂灵回腔再生。

她母亲听到这,马上就出门去唤山里的巫师。

围观的人群眼看着她悠悠荡荡的魂灵,被巫师从死亡线上被叫了回来,她在门板上张开口腔打着哈欠,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天亮自然醒来。人们闻到女孩子口里喷出少有的秽气,臭不可闻。就知道她活过来了。因为按照老例,人死去就是人气香味俱失,秽气、鬼气、臭气上身。现在,她吐出秽气就说明又恢复生命。

叫魂是怎样的一种步骤和程序。我问。

她说,就是巫师戴上厉鬼傩面具,手持木棒,上头削尖,刺上黄符纸,上写我的生辰八字,并写有恫吓阴间鬼怪的话语,令它们将我的魂灵速速还来,否则就将来年祭祀、酬神俱无,还将上诉至天庭玉宫,下界镇压。在山村,巫师地位十分至高,但他们能叫回魂的只万之一二。我即其中之一。后来,我也掌握了叫魂的法术,山民们很愿意我施行法术,有一段时间,我都想回到山村,以叫魂为生。但还是没有去作。那就在夜深人静时或在内心叫魂吧,叫回一个个纯真的灵魂。

夜流在无声的流淌着,我耽于在她的巫术、叫魂阵里不能自拔。

她从网络上发来她的照片,眼睛绿绿的,眼神妩媚着。就是从那个[email protected]的信箱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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