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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王(I 之二)

发布: 2008-8-01 08:13 | 作者: 周冰心



       

十三

 为什么见到这个青年就慌乱的想与他对晤倾诉呢?把那些我的秘境都袒呈在他面前。他大不了我几岁,正是我要找的爱人。他清瘦和澄净的脸比起那些来巫州和去巫州的庸俗脸不知要好多少。我是真爱上他了,但我只讲了不快乐的童年,这只能引起男人们自以为是的同情心。那现在呢?少女时代以后呢,离开山村,来到水城巫州,现在呢,要不要讲呢?这都是我都不敢直面回忆的事情,还是让它成为我心底里永远的秘密吧。既然是宿命的爱,爱着他,就不要伤害他,不要讲出来。这是一种无奈。

不讲这些,那讲什么呢?那就读读诗吧,我是诗人,还出过诗集呢,这你是知道的。他呢,则更是不在话下,是一个诗歌研究专家。暂时相忘那些巫术啦,叫魂啦,阴阳眼啦,孤独啦,无爱啦,火把啦·····,净是些不愉快的往事。

电话又准时来了,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晚上打来的居多,他说他对我着迷了,我成为他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顶端。我接口随意说,那我有三个世界,刚说出口我就后悔。果然,他说,哪三个世界。我只得回答:“诗歌的世界,少女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他说,那我们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打开。

先打开那个世界呢?他对着话筒有些自言自语。你是诗人,那就从诗意开始吧。

对诗吧。我说。

你喜欢古典诗还是现代诗?他说。

我回答:“古典诗”。

那就这样,你朗诵一首或一句古典诗。我对一首现代诗。他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是期望久久期望中摇摇晃晃的地平线/是海是深深的港湾/你是夜是夜的长廊上一轮明眸皓齿的月/是湿漉漉的歌/你是下午是下午纷纷扬扬的思念/是蜿蜒的日子/是含羞草柔柔的慌乱/是水是雨瓣软软的感觉/是浪花是浪花的紧紧拥抱/是山岩是山岩千年万年的誓言/是壁画壁画上一脉丰盈的泉/你是暖暖的南方雪是迷人的风景/是深深的感谢是伏在肩头的痛哭/是浓浓的一晚/是一杯五千年品尝不完的那一次邂逅”。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定。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今天在一片斜照的日光里/我慢慢剥开一瓣瓣/饱满多汁的柚肉/当酸涩刺戳舌头/声甜在意念中升起/我细细地咀嚼着/咀嚼着乡愁/一片撕裂的海棠叶子/一首未完的双重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你又站在风起风落里忧伤了/大提琴静静地躺着/音符已经凝固成往事/花束干蔫地叙述着春天的故事/春季的花儿几时曾为音乐伴舞/几时曾/这是穿越时空的回忆/这是刻骨铭心的思恋/一缕阳光暖暖投射到裙裾上/我看出阳光是惨黄惨黄的/满贮着忧伤的眸眼/有春的回漾/音符残留在琴弦上/辫梢上红丝绳印证着青春的呓语/已经开始褪色/成为思念的印染品/干坼的画布/飘散的音符/忧郁的眼神/门外的远景/组成一组组弦乐似的意象/悲凉。”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真美中的至美/乐声里的美乐/我突然发现/那最美的声音/是来自故国故人的乡音。”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枕着时光般的长流而下/无始无终如冬日江上的寒梦/似梦似醒在夜半停靠的江城/蓦然惊觉于这般耳熟的地名/回应心中一叠又一叠的呼声/回应年年又月月的召唤/低唤声中是故乡的江岸/岸边是轻摇的一叶江轮/温柔如摇睡一篮不安的孩子/那边是一岸夜半的渔火/就这样半醒半睡地停靠/在没有到过的故乡的江岸/岸那边是寒夜中静静呼吸的大地/这里是舟上半在梦里半在梦外的游子/倾听舱外半是遥远半是亲近的乡音/呼唤一个似曾相识又不曾相认的名字/似家乡又不曾是家乡的地方/该是故里该是祖籍该是来处/从未到过从未见过从未梦过/待惊觉人声渐沓水声复起/江城已渐行渐远在江上的冬雾里/还不及招呼便移去远去的江岸/不及相认便随滔滔岁月远去的/陌生的县城陌生的故乡/移不去的牵牵挂挂/似江水似乡愁的天长地久/耳畔依然是江畔小县的水声人声/瞳中依然是江边不熄的守望灯火/而此身已随一叶客船/顺滔滔长流东去大海大洋/直抵不能回头的彼岸。”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未识红尘歌/还向绿荫吟/几回叶下花前/知了声声 声声/莫教热汗空流/声声应惜篁里寄幽/翅薄难栖高阁/貌寝难期好梦/从此小院陋巷/低回 声声知了/冲过螳螂挥舞的双刀/避开顽童擎起的黏胶/风云似火 鸟爪如剑/无心逐鹿山水/而山水却脉脉含秀/知了 知了/有意歌唱绿荫/而绿荫犹姗姗呈浓/春来之灰蜕/秋去之喑哑/都为暗绣一身透明/恒面向一季烈阳/声声知了 知了声尽/遂羽化成一袭无匹的薄裳。”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喷烟成云 成望乡的漂泊/把雪茄抽成流水/流成大漠的孤烟 如/燃着炉火的草香 如/故乡茅舍的夜话 如/挂在孤烟上的讥渴之眼 如/枯涩的口之张起 如/伸直盛满山歌的耳朵 如/一串临风飘响的风铃 如/没有风向的孤烟 如/东张西望的行脚。”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剪纸的风景/每个空都是苦/心挖的洞。”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我诵读的闺闱哀怨古诗和他择取的乡愁诗,使那几个晚上都弥漫着莫名的惆怅与伤怀,这使我几乎忘记了现实中的我。

我的卧室和一千多公里以外他的卧室,连接在诗意的激情链上,他那软侬而短促的江南口音带动着诗句意境的演进,一步步营构出失意怅惘的世界。而我的朗诵显然没有他的激情和顿挫感,难以改变的家乡口音混合进川渝鄂滇四省方言里,创造出一种特别的语音发音方式,对那些古诗作着忧伤的哀怨叹息。

我发现他朗诵的诗大多是海外的乡愁诗,但有两首明显与之主题不同。就问他,“第一首和第三首诗是谁写的,似乎是情诗。”

“是我写的。是我还有忧伤情怀年龄时写的,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原诗不完全是这样,我略作了改动,献给在巫州邂逅的你我。”

他问,“你怎么不朗诵自己的诗。”

我心一顿怔,我知道,我的诗太沉重了,太荒芜了,太不适合这场合了。以后,他也许将知道。将知道的。

那次邂逅,是宿命的邂逅,是一次五千年品尝不完的邂逅。我想。心却在颤抖。

十四

这二十几天是如何度过的,我真的完全说不上来,我们没日没夜的在电话里朗诵诗,谈情说爱,说着相思,说着各自的过去,说着江南,说着巫州的巫性,说着儿时的共同不快乐,有时竟然有其中一个大胆的开头说出爱字,她和我都热烈的响应着。慢慢的,她开始融化了,变得风情万种,开始撒娇,开始温柔,开始作出一种只有她会的双唇剧烈抖动发出叭叭声的撒娇动作。那二十几天,我几乎将我十年说的话都说了。直到有一天,她进山了,至于为什么去,她没有讲,只是说会去许多天。巫州山川重重,蔓延几百里,荒无人烟,山里没有任何信号。这样才嘎然而止那种疯狂的电话恋情。

她进山后,我准备给她写信,写传统世界的情书,想让爱情的速度慢下来,回到浪漫和有距离的陌生美轨道上来,这是我追求的。但信寄往哪里呢?她没有给我留下过任何地址,她只是给我留下一个漫游中的手机,甚至连座机都没有,她有时是个谜,但这对一个会巫术的女人来说又算得上什么。

我想只能寄给长亭,让长亭转给她,这是唯一能作的,长亭甚至知道她在巫州的家,我知道长亭曾送酒醉的她回去过,转信给她应该不难。但我又不想让长亭及巫州的人物们知道我与她在热恋中。不过这也好办,长亭并没有见过我的字迹,我大可以放心的写上我的字,唯一遗漏的就是北京的邮戳,但像霖尔这种外表热情的女孩,认识几个北京的人士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为了迷惑巫州人物,我在写寄信人名址时写了一个艾林缄,取自于“爱霖”的谐音。

信总共写三封,是在一个晚上写成的,每写下一封都是对上一封不满意的情况下写的,三封情书是互为补充和互为递进的关系,每封情书都是自成一体而独立的。我将三封情书都装在一个信封里寄往了巫州。寄出信后,我才突然感觉到我的冲动脉搏来,我已经十几年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什么情书,却给一个浑身充满着巫气的女人连写三封,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禁哑然失笑,又想到了宿命。

                              十五

你是知道的,我是被巫州一个政界头面人物邀请去巫州偏远山区调研的,具体任务是陪护好来巫州视察扶贫工作的一个中央部委中级官员。其实这种陪护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喝喝酒,跳跳舞,唱唱歌,游山水,逛名胜,其它都是走过场,来此视察的是一个行将退休永不能升迁的垂老官员,他虽然一路上谈笑风生,却掩饰不住官场落寞的失重感。在去偏远山区的大轿车上,他一路上都喋喋不休的说着外省低级官员到京都办事的可笑行状,还说一些民间流行和半流行的高层倾轧逸事,有时竟然也抨击某个当政部长的无作为,一副高人超脱的样子。对他的这些段子,随行的当地记者也汲汲的记录在案,不知回去派何用场。他就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却不直接说出来,只说,我还有一年就退休了,说些猛话是为国家社稷民生着想,不怕什么。记者们记录在案原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只是要他看到对他官衔的尊重,听到后反倒不好意思了。就都收起笔纸傻傻的看着他,听他指示。

垂老官员话锋一转,说起坐在他同排隔一个过道的我漂亮来。我没有心思听他的垂老的话,耳朵了一片幻听,早就在用别一种心思想着远方的俞,想着他在干什么,想着他在最后一个电话里说要给我写传统的情书。我真不知道,这情书是如何展开叙述的呢?

30年了,我还没有收到过一封来自于男人的情书,我渴望被爱,渴望收到情书,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舍得为我浪费时间,去在慢速的中世纪速度中营造虚幻,所以,过去的时光中,我自己曾给自己写了无数封情书。这你知道的,是假借许多莫须有的人名来写的。

你知道的,我过去生活中发生过许多场能称之为爱情的爱情。在我过去30年各个年龄段里,许多男人走入过我生活又离开我的视野,有老年人,有中年人,当然无疑还有青春少年,有富人,有穷人,还有工薪阶层,最多的还是那些文人骚客,但最后都烟消云散。但他们都统一没有给我写过什么情书,他们要的都是欲望,他们没有用别致的情调与你周旋,含蓄的情话更没有,全是赤裸裸的话语,连那个我16岁初恋时的少年都是这样。我至今还记得与他第一次约会时,他就大胆的将手伸向我高高的胸脯,想着钻进衣服里摸我圆润的乳房,我只逼视了他一下,他就退场了,而且以后永远没有再出现。

车里一时又嘻嘻哈哈了,我被拽回了充满轻佻的情氛里,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车在悬崖峭壁上慢慢滑行,冷气咝咝的吐着,像眼镜蛇吐舌信样的恶毒声音。车外山里闷热不已,车队沿着一条长江支流的山路一路前行,越走越陡峭,山路简直已经到了胡乱堆砌的程度。我注意去听,却发现他们一直在垂老官员的怂恿下说着我。这时我还发现巫州头面人物拿手在捅我腰部,隔着裙子,几乎触到了里面薄薄的内衣,他小声说“小霖,怎么走神了,是不是昨夜工作太累了?”,他坏笑起来。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巫州人都这样。

我有点恶心,但马上堆积起笑意来,看着他,似乎很欣赏他的话,没有回答。

“你应该与中央领导说说话,他们可是注意你多时了。只是你一直在走神。”那人又说。在提醒我的使命。

我就大脑上空盘旋起几千里外的他,与垂老官员说起本地笑话。这种一心二用的方法我还第一次用到。

而巫州头面人物看到主宰此地扶贫款划拨的中央官员对笑话饶有兴致,就主动站起来让位置,一脸谄笑,“老领导应该坐到这里来,一来可以看沿途美景,二来可以让我们巫州的十二钗之首小霖小姐向您汇报我们的扶贫工作成果”。

垂老官员毫不推脱就坐了过来,我马上闻到一股强烈的烟草味,扑面而来,熏得我鼻子几乎堵塞。

这时一直没有信号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因为在山里一直没有信号,我几乎已经将它遗忘,我以为是几千里外的他,就略转过头尴尬的一接,却是贵州的他的声音。

“我在巫州。特地过来看你。你在哪里呢?”他成熟圆滑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他在撒谎,他根本就在属于他的地方,只是选了一个嘈杂的街市上打电话虚张声势,故作姿态。这一点也难不倒我的巫术和阴阳眼。我不戳穿他。

我冷冷的说,“我却不在巫州,你可以等我过几天回到巫州。”

“几天?”他还在虚张声势,但已强弩之末。

“也许三四天,也许五六天。”我更冷的说。

他还要装下去,我就不顾信号继续难能可贵的通着,摁了“STOP”键。边放手机边挪近身子微靠向垂老官员,抖起一屡我的香水味。我眼一睃,那边严重关注我的巫州头面人物已经在脸上写了不耐烦字样了。手机还没完全放进包里,却又响了,我一看,这次是真正的他了。盘旋在大脑的神思一下子就攫住我手接听了。

“还在山里?我始终打不通你的手机,刚才却意外通了,真是令我兴奋。你在哪里呢?”他的声音总是那么软侬,几乎要令我心碎了、醉了。

我无言以对,沉默了十秒钟,品味着他的声腔,脸上挂起了纯真的风景。 

意味深长的细细声音说:“我在长州。漫长的长,天长地久的长。”

“真是长啊!那它在哪里呢?我手中拿着地图,但是却找不到长州。”他在那头感慨疑惑着。

“在巫州以外的远山里。是地图上不愿标明的我故乡。”

“巫术之乡?”

他还在说,我还在品味、陶醉。但我的裙子像突然间燃烧起来,我脸上发着烧,像极了闪着红晕的秋枫叶,在咝咝声中裂开着。我警觉到了什么,不情愿的将手移到关机键上,温柔一揿,屏幕洞黑。

巫州头面人物迫不及待将话甩了过来,“小霖真忙啊!是在热恋中吧?是巫州的?是省城的?还是北京的?外国的?”,他的声音有着忍无可忍的恶毒讽刺和无边嘲笑。

“不过要注意影响,注意场合,一切以工作为重,不要辜负了巫州人民的期望。”他几乎在恶狠狠一语双关的说了。我听了苍凉一片。

垂老官员在我接了电话后也变得缄言下去了,过了许久才蹦了一句“年轻人吗?可以理解。”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愈加靠近过去,几乎与他贴着身子了,衰老的气息慢慢地隔着裙子传导过来,令我迷失自己,更令我闭紧身体的血液流动,让它随意流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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