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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先锋文学和先锋批评

发布: 2008-7-11 09:36 | 作者: 吴亮 李陀 杨庆祥



二、 关于“85年新潮”

杨: 1985年可能是当代文学中比较重要的一年吧,很多人都觉得1985年是一个“转折”,你当时在选本《新小说在1985年》中谈到,说1985年你感到了 一个变化,以前都是靠朋友的介绍读小说,后来你自己必须亲自去阅读,要不就读不懂。也就是说1985年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但是变化到底在什么地方,或者说 是那些细节体现了这一“变化”,目前大家说得不是很清楚。包括现在的研究都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我就想你能不能回忆一些1985年的一些人和事, 比如你参加了那些重要的会议,你写了那些文章,从这些历史的细节里面看看能不能找到这种“变化”、“转折”的痕迹?

吴: 这个从何谈起呢,假如我有1985年的一些日记,假如我看到一篇相关的文献,促使了我的一些回忆,我可以作一些补充。(李陀:还得将来去上海去找几个人, 一块聊,大家互相激发,一个人可能回忆不起来,毕竟都快20多年了。)这个问题可能有一个预设,根据这个预设我们会得出差不多的结论,举出一些主要的流 派,作家,代表作,有过一些什么讨论什么会议,也就是一些大家都在重复的说法。你看我们能不能跳出这样一个方式,不要这么提出问题。

其实1985年也就是个简单的说法,它只是一个符号,说起1985年我们会想起那个时代的文学氛围,想起很多往事,假如我们完全是私下聊天,那会是一个日常 生活的回忆,可能就会跟别人不一样了,那么假如你是文学性的回顾,我肯定就会按照问题本身去想它,别的全部过滤掉了,肯定会变得比较枯燥。1985年发表 的一些作品,实际上在1984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写出来了,但由于种种原因,压到这一年才发表出来。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和美术界的1985新 潮是一样的,大家是为了方便,就这么称呼,所以我觉得,说“85新潮”实际上就是在说80年代,就是80年代的一件事情,

杨:你这个说得很有道理,就是说“85新潮”是整个80年代文学艺术发展的一个结果,只是恰好在那一年比较突出而已。

吴: 而且这一年实际上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假如我们仅仅是从发表作品看,比如《收获》,《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等,这一年确实有一些很好的作品,比如韩 少功的、莫言的、马原的,阿城的。这是我们一种传统的思维方式,就像编一本文学史教材的话,肯定会说这些年度有些什么代表作。

但是我觉得80年代文学实际上呈现的很多问题非常复杂,如果用一个时间点来切断它,或者说有一个什么样的高峰、开端、爆发还是转折,这样说虽有某种近似性,但都不够准确。

杨:你和程德培在1985年编了一个年度选本,《新小说在1985年》,当时影响很大,现在依然是我们研究80年代文学史的重要参考资料,当时为什么要编这个选本?有些什么想法?

吴: 当时的想法?可能当时看了一些书受到了一些启发吧。我和程德培当时在上海作协理论研究室,假如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当时已经有些很有意思的书翻译过来了, 比如《流放者归来》、《伊甸园之门》、《美国的文学周期》、《1890年的美国文学》,这种回忆录加综述的、断代的文学研究的方式给我们影响不小。另外也 受了别林斯基的影响,他喜欢十年一段十年一段来论述文学现象,在这种影响下,我们准备找一个点来呈现当代文学,正巧1985年的作品比较集中,于是就选择 了这一年。(李陀:这一年唯一的特点也可能就是作品比较集中。)还有,我觉得有一种期待被实现了,这个期待很多人在回忆中都提到了,就是1984年的“杭 州会议”,参加者有李陀、黄子平、韩少功、阿城、郑万隆、程德培、李庆西、李杭育、季红真、南帆、鲁枢元、蔡翔,周介人、李子云、茹志鹃等人,这个会上大 家都十分兴奋,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会上有多少故事,只记得这个会上大家非常有激情,非常天真,(李陀:说天真比较准确。)会上李陀预告明年某些杂志 的第一期上会出现什么作品啊,比如刘索拉那个《你别无选择》,我记得李陀就说起过,诸如此类吧。大家都觉得文学在中国这么发展很让人吃惊,有一种“终于到 来了”的感觉,大家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当时的语境中,文学可能这么发展吗?总之当时的形势让大家找到了兴奋点。

1985 年以后文学期刊的出版异常繁荣,我和程德培整天都泡在作家协会的图书室里,每个月新的期刊我们都会翻看,有些作品事先我们都有消息,比如莫言会有什么作品 出来,韩少功会有什么作品出来。我们和作家多少都有些通信,编辑和朋友之间也会打招呼,什么作品关照一下。很多作品都发表在《上海文学》上面,《人民文 学》当时在搞改革,也发表了不少新作。另外这一年的七月份我和程德培在上海的《文汇读书周报》上开辟了一个专栏,这个专栏起先在《文汇报》的“百家文 坛”,叫“新作过眼录”,开始我和程德培写,后来据说报纸有个惯例,专栏不是随便开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极少专栏,为了保持一个均衡,很多人都来写那个 “新作过眼录”,慢慢地它的倾向性就没有了。但我们是希望有倾向性的,所以这一年七月份开始就把这个专栏移到了《文汇读书周报》上,改称“文坛掠影”,每 个礼拜一篇,这个事情本身也促使了我和程德培要阅读大量作品,我记得我们最早评论的有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 马原的《虚构》,因为有这样一个专栏的压力,我们就会看很多作品。另外,1985年以后笔会特别多,研讨会也特别多,大家经常刚刚分手又见面,大家总是在 会议的将近尾声的几天里彻夜聊天,分手以后每个人脑子里面有很多计划,处于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有一种迟到的青春的感觉。我那个时候已经30岁了,感觉自 己像是18岁。另外一个就是批评的方式,1984年在厦门大学开了一个新方法论会议,当时我还没有进上海作家协会,以一个业余作者的身份,当时是周介人带 队,主要是《上海文学》的作者,老周在这里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个会是刘再复主持召开的,这时大家手里好像有点新式武器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大学里面 的那些人他们学的理论还是反映论啊,工具论啊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在挣脱旧的文学规范方面我没有太多负担,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我完全是在 1970年代作为业余爱好读过一些文艺理论罢了,比如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比较影响我早期的一些评论。另外我在1980年代初阅读了一些哲学美 学方面的文章,当时没有大部头的哲学著作的翻译,主要是一些杂志上的文章,我记得有一本《哲学译丛》,我是在这里面看到李泽厚的一些文章,主要是译文,除 了谈哲学美学以外,还有一些理论会议的介绍,综述,比如新康德主义啊,存在主义啊。通过《哲学译丛》这样一些窗口接触了一些西方非马克思的的理论与概念, 也不是特别能准确理解它们的意思,材料不全,不够系统,也就是凭直觉,凭感觉,我会尝试用它们来描述一些新的文学现象,比较幸运的是我没有受到那些僵化的 教条的影响和束缚,我比较轻松,我没有这个障碍。

杨:你这么说就提醒了 我们,我们发现八十年代最重要的一些批评家比如你、李陀、程德培都不是学院派的,没有接受完整的大学教育,这样实际上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解放,转变过来相对 比较轻松。不过我以前还是有误解,我以为你们刚开始读的都是一些最新的西方的东西,比如《文学理论》啊,新批评的东西啊,(吴:当时这些东西也出来了,但 影响没有那么大)比如你说你在读别林斯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你们早就不会读这些“老古董”(李陀:你没来的时候我们还在说呢,俄罗斯的这些文学作 品和文学批评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这么说有个问题就明白了,以前我一直很疑惑,你在《新小说在1985年》中你选了刘心武的两篇小说《519长镜头》和 《公共汽车咏叹调》,我就觉得和其它的篇目很不协调,明显的不是一个风格的,现在想来你们当时所谓的“新小说”的标准并不是后面的“先锋小说”,而是非社 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小说都被认为是“新小说”吧?是不是这样的?

吴:当时 我们的新小说的概念不是罗伯格里耶的那个“新小说”,只是针对当时中国文学写作的语境中所出现的一些新的东西。比如我们比较喜欢的像张辛欣的《北京人》, 我专门写过评论文章,完全是口述体,口述实录的,我们当时给了很高的追捧。对于那些看不懂的,晦涩的作品,我们也很喜欢,可能它的价值不在于它说了什么, 而是在于它就这么出来了,小说可以这么写,最重要的是方式的改变,就是说有权利这么写,它可以成立,而不在于它究竟传达了什么意思,这个载体本身比载体所 承载的意义更重要,我们需要载体的解放。在评论《北京人》的时候,我采取的方式是,你既然说的是一个事实,是口述实录,我就按照你这个文本所传递的现实生 活的情形,去评述你所展示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我就不会太多从叙述学角度去谈。

当时我们想到了所谓的“新文体小说”,所以刘心武的小说我们选在了里面,也是为了表示我们的一种开放性,表明我们并不是仅仅喜欢莫言啊,残雪啊,那些古里古 怪,晦涩的,学西方的作品。刘心武的那些作品学西方谈不上,就写一个事件,他有一种新的意识在里面,在他来说或者他有自己的考虑,或者是一个很随便的信手 拈来的东西,但这和我们无关,也就是说,一个作品的意义和作者的创作意图有时候是分离的,从解释学的角度来看,和作者无关,文本更重要,所以我们把这两种 东西进行了分割,你可以写,你可以有你的解释,你不同意我的观点无所谓,但是我可以解释你,我把你的东西放在我的框架里面予以解释,当我们不是来孤立谈论 刘心武的作品的时候,当把他的作品放在我们这样一个选本中的时候,它和别的小说就共同展示了一个景观,展示了一种差异性。

三、关于上海“批评圈子”

杨:你在《批评的发现》里面谈到了文学的圈子,当时上海是有一个小圈子的,你能不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为什么想起来写那么一篇文章?

吴: 圈子这篇文章我还有记忆,我很高兴你还读过这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论圈子文学和圈子批评家》,当时这篇文章给《上海文学》被退了稿,好像是周介人说这篇 文章公然标榜了圈子文学,我记得我又给了王斌,他在河北石家庄主编《文论报》,发表了,影响当时也不是很大,后来收到集子里面,估计看的人也不是很多。

当 时已经有人说我们在搞小圈子,说你们写东西是不给大众看的,不给读者看的,你们都是圈子写给圈子看。那么当时我就想起一件事,你说我是印象派,我就是印象 派,你说我是野兽派,我就是野兽派了。历史上都有这样的例子,一开始是贬义的,那么我就公开为这个圈子批评家和圈子文学进行辩护,所以呢这是一种针锋相对 的做法。当时我文章触及的面比较宽,常常因为受了一种刺激而写作,反应特别快,你刺激我一下,我马上产生一些想法,很快就写出一篇文章来。

后 来又提出“先锋文学”,我现在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谁最早提出这个“先锋文学”的概念,但这不重要。当时我写了一系列的文章,《为先锋文学辩护》啊,《向先锋 派致敬》啊,《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啊,还有很多,当时程德培把上海作协的《写作参考》变成了一份刊物,叫《文学角》,因为我和程德培的关系,我就在上面 写专栏,我喜欢写系列文章,就像画家画画一样,来个系列的展示,这样能比较全面呈现自己的想法。《文学角》当时是双月刊,一年六期,我从1988年写到 1989年,这些文章有些时评的意思,提一些主张,有点模仿宣言、布告的口吻,(李陀:其实还是别林斯基的影响,不过可能是无意识的。)当然这些都是以后 了,但我觉得这都是1985年的延续。

杨:当时在你们的圈子里面《上海文学》非常重要吧?

吴: 那是非常重要的,我通过一个偶然机会认识周介人以后,他经常发表我的文章,我在其它的一些回忆文章中多次提到这一点,老周经常退我的稿件,要我删改文章, 当时发表文章不容易,我就会作些让步,也就删了,改了。《上海文学》推出了一大批年轻批评家,到了1985年以后,年轻批评家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很多的杂 志都在争夺年轻批评家的文章,就像现在画廊都在抢那些出了名的画家一样。

杨:当时《上海文学》是相对比较活跃的,1985年以后好像北京比上海要沉闷一些,你觉得这主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吴: 可能是因为北京是政治中心吧。中国作协中宣部都在那里,甚至当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有文艺版,都有文艺评论,他们都比较板着面孔。《中国青年 报》当时还比较开放一些,有些年轻人。上海当时没有这样一些中央级的大报,相对而言控制的比较松一些,是不是还有些其它个人原因,我不得而知,我也很少去 关注这些问题,可能上海相对不是一个政治化的中心,而且当时整个的气氛就是鼓励文艺繁荣,鼓励文艺创作。当然中间有过一些反复,比如提倡文艺创作要考虑社 会效果,批判“苦恋”、搞“清除精神污染”,有几拨这样的运动,作协经常开会,一会儿某某领导发表讲话,一会儿中宣部发表一些指示(杨:这一点84年是不 是很关键,“作协四大”提出了“创作自由”)。这些情况你要去查资料,因为我不是太关心这些东西,我在80年代初开始写作的时候还在工厂里面,我只管把文 章给编辑部,我也没有去研究当时的政治,当然我本人对政治是感兴趣的,但是对现实中的人事变化,政策变化这种政治不是太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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