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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小说，2004）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8-20 21:45:22 / 个人分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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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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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4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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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早。她知道。他约在9点。
“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才起飞。”团在椅子里喝水，她想起这个黑格尔喜欢的比喻。神话和梦都在夜里壮丽地飞翔。这是哲学家们在夜里说的话。
猫头鹰要等到黄昏才起飞。在夜里飞。
她相信黑夜是另一个世界。有的人在黑夜里才开始等待生活的另一些东西。她知道自己是。
很多人不是。
她们是另一些人。永远活在白天。做光明和清晰的宠儿和仆役。在被明亮的日光包围的阴影里，进进出出。和生活，她们只在某种限定安全的范围内发生摩擦，生出一些热闹的寂寞和健康的病来。夜晚的黑暗永远在她们的想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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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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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了一下身体。还是蜷成一团，换个方向而已。椅子像大鸟的巢。凹下去很深。棉絮也很厚。她喜欢鸟巢这个说法。闭上眼睛就可以想黑夜林子里的寂静。睡在树上的鸟。树间的风。“赤裸的死者和风中的人与西边的月融为一体。”喜欢狄兰•托马斯。一切都在一起。生死轮回共在。没有界限。像凡•高对高更说的，“那明天从一粒葡萄里流出的东西也将从你的身体里流出。”她注意着自己的呼吸。很放松了。陷入昏暗里模糊的想象。这姿势像是母体里的婴儿。有时她会这样睡过去。
有人在外面走。是隔壁的女人哼着小曲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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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4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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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早，离9点。9点女人和她的丈夫不会再出门。人们有时候是完全无意识的在过着一种被自己限定了的生活。很多事情往白天里推，因为天已经黑了。天已经黑了很多人就不再出门。她们守着屋子，守着光，和光里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等天亮再说，等明天。如果有事，可以等明天。生活就是这样的。她们很信。这种信不是教育的结果，而是流动在日常里的习惯。这习惯在多数人的生活里，甚至阳台上父亲的狗也是。母亲的旧线毯，织了一年也是。人们都在这样以为安全的生活里。时间对他们像是一股温暖的水，不会断流。当人们慢慢学会生活，渐渐停得下来的时候，这意识就已经不会轻易地受到怀疑和改变了。甚至人们不允许自己对此发生怀疑和改变。他们本能地知道，要对生活拉起一道保证安全的底线，就像水库要有它的堤坝。于是有了这样的信念：明天会接着今天而来。生活不会断流。是安全的。所以除非，除非一个人在某一时刻突然经受了某种意外的断裂（这种断裂有时不是地震那一种。它有时是，让骆驼倒下的那最后一根稻草。）觉得不能再等，一秒钟都不能，时间变成人的牢狱，静守地等如同置身黑暗的牢狱，人就会打开房门。房门外黑暗汹涌，可即便如此，恐惧在一瞬间也不复存在。因为心里的黑暗和夜融为一体失去了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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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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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人们大都是不容易在事件发生的瞬时知道生活有可能因此沿着完全不同的轨道发展而自己也会因此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失去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不就因为一个金色苹果的诱惑吗？而况，生活并不提供《圣经》里上帝有言在先的警告。每一个人都是第一次生活。
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这样的生活。“我怎么会成为今天这样的一个人”，这并不是谁都需要的一个问题。
而人的脆弱，也是任谁也无法预料。人心的明暗也难有界限。理性常常在出事的夜里被人像衣服一样弃去。哲学家的思考代替不了他们的生活。在需要理性的时候，人们自觉地努力，生活在秩序和规范的安全里。而当理性窒息痛苦无法解救当下人心绝望的时刻，人们又那么迅速地依了最本能的感情行事。
黑暗有可能在任何时候降临。很多人不信。不信就预先置人于毫无防范的阴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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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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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开始有一种米香。女人依依呀呀地做熟了今晚的夜饭。小曲从油腻腻的厨房唱到了外面的走廊。
她想那屋里的丈夫可知道他女人心里这时水一样的东西？
这样懒懒地由着自己胡想，是一件她喜欢的事。她发现当她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时，虽然既无所谓希望，可也无所谓绝望了。几年来，她几乎没有日常朋友的联系。她甚至感觉不到寂寞。她觉得这是一样时时处处都在的东西。此处和彼处的寂寞，没有区别。一个足够清醒的人不会在自身之外去希望消除它。
她要求自己活得清醒。
她觉得自己身上最好的是眼睛。她喜欢看。看一个“这样的生活”。她早就不问为什么或是怎样的。.
她知道生活就是“这样的”。这几乎花了她将近两年的时间。直到那时，过去的生活才对她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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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4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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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等他的电话。会先有一个电话。说等在路口。每次都这样。两人交往里一些小事上的习惯当她察觉后，让她有一种安心。人在习惯里总会最后安下心。因为熟悉。
走廊上总只亮一盏灯。她看见自己的平底鞋走完黑黑的楼梯。看见自己走进夜里。看见他的车在。他会在车里看她。她知道他在看她。每次都是这样。回来的时候也是。车灯在身后亮着。直到她进搂。
她知道在他们的关系里，是他看见了她。把她从人群里认出来。
可是她跟着他走进了夜里。
他们有时会在车里做爱。在昏暗的岔路口或水边的空地或一棵树的阴影里。只有很远的光从天上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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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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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远离房间里的灯、路边的灯。灯光打出边界。在夜的失去边界的空间里，人也安然失去白昼清晰的界限。那界限原本把身体和灵魂圈在她或者他可以控制的局面里。而夜晚，疲惫的人自愿放弃这种控制。像自愿缴械的俘虏。像一条鱼游入水底不要阳光。像两只在叶面上交觏的虫子，只享受无边的身体带来的快乐。
只剩下身体是熟悉的。安静地抚摸，相互温存。一起喘息。手和手，和身体。另一种声音。在无边的夜的背景里。所有的身体没有区别。欲望的身体都是打开的花。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大海深处涌起的潮，席卷每一处静静的海岸。
人在夜的暗里可以那样自如。当她后来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她知道生活已经永远不同。
女人的丈夫似乎说菜放多了盐。他们声音里开始有些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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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5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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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男人刚才肯定没听见女人一直依依呀呀地唱。有那么多声音呢我们的生活。不是所有声音都可能被人听到。而且即便听到了又会怎样呢如果我们那么容易忘记忘记以前的时光忘记以后有未来而只活在一个瞬间的眼下只为一些瞬间的小事爆发出事后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愤怒。
不知是谁进屋了。很响的关门声。
她想到他会来接她。电话里说得很简单。说好在9点。他的话总是简单。“把手给我”。那晚，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第一次做爱。简单让她觉得两个人很远又很近。
她看见红色的床单在灯光下很暖。屋子里安静极了。声响都在外面。
屋子和四面墙。她忽然发现自己现在依赖这些触手可及的界限。人在里面。屋里有灯。她想起童话里有只鸭子因为有了篱笆对一只鸡说，“我们，和外面的世界”。有了篱笆，就有了“我们”。世界就成了“外面的”。里面的我们和外面的世界。她觉得这里有安徒生的一颗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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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5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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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里的“我们”，是篱笆里的一个和另一个。
没有篱笆的世界里，“我们”可以是一个和看不见的很多个。
她有些不愿想下去了。
隔壁又是一声很响的关门。可她不担心这一对男人和女人。明天的早餐肯定会在他们家那张照得见太阳的餐桌上放着。有些人不用担心。只是上帝并不公平。把一些东西隐藏起来。让它裂。却不是激烈地一碎。而是像一只出现缝线的花瓶，慢慢地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周身布满那些静悄悄的预兆。直到有一天，瓶子开始渗水。留不住水。它就这样破了。所以诗人说：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
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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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
发布于2009-08-20 21:5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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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点了一支烟。随手关掉屋里的冷气。不知怎么她觉得冷。
天早暗了。她不知道已经几点。不想知道。
她不想出去了今晚。
不想看书。也不看电影。
她想和一个人吵。像隔壁女人那样有曲子哼哼有委屈发火有眼泪有怨有吵过又能和好如初的生活不像那只碎过的花瓶。
他不会和她吵。她也不会。他们从没吵过他们很好。
他们的夜里那样的抽泣也没有。
20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