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白发两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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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好看呢。画画的朋友在看了照片之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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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Mx)~YW0 照片里婆在一墙红布面前黑衣白发端坐。那端坐的姿势里流出的安静，像是老屋里太公留下的龙泉山里的青瓷。它消散了所有的浮气，最后呈现出时间根底里本质的一种属己的美。瓷里的泥、烧了泥的火和山里一双双摩搓过泥胎的百多年前的手在一个空虚出的形式里充盈。我在瓷里见出了一个物的生命。那是随时间而来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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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4Y?9g M,W0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婆就已经很老了。婆的老，让我很早就感到了一种悲伤。夏天的一次，婆脖子后颈插着她的小蒲扇，（婆容易出汗，一天忙下来要换好几次衣服，就插着蒲扇让湿衣服不要总粘身上），急匆匆走到厨房去做菜。我忽然看见她的短衣后背又湿了一大片，看它的满头白发在汗水里发粘，就忽然想到了有一天婆的死。我就踩着竹梯子躲到自己的小阁楼上拉了帐子哭。今天,dCGbwUe k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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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婆曾是年轻的”光荣妈妈”。婆生养了11个孩子，还不算那三个早夭的妈妈的姐姐妹妹或是哥哥弟弟们。那时侯有很多婆这样的女人。今天)NW.fG W LP/h2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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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婆就已经很老了。我很小就看见婆很老了。今天;k:k.|4v5h-emGw
从小，婆给我剪发。今天 ?9_4l6^q*u

H)l@h'O@Ah(UE0 老屋的石墩上，低低头坐着，要一动不动的，由着婆戴着老花眼镜给我剪。清凉的晨或不吵不闹的午后，由着这双舒服的大手抚弄我的头，从井里汲水， 洗去扎人的发屑，坐在穿堂风里，安静地一点点晾干。今天 N(m _#Ag6|r!hn p

!RzUil.L/Pd0 现在，我给婆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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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5b ThGJF*N0 空落落的后院，柚子树十多年不结柚子了。角落里做小孩时吃了井边的枇杷随手丢泥地里的核子，现在疯长成杂树，挂满蜘蛛网。冬天有太阳静了风的中午。我们俩准备好热水和剪刀。我先给婆干洗，让她躺太阳地里旧藤椅上。然后用专用剪子，小心翼翼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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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的头发只有一条线。顺着脖颈，一溜儿剪齐就好。今天oH6e'o P.RCd
除了没有刘海，86岁的婆的头发和4岁的我的头发没有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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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侯被婆剪的头发被同学笑。说是像神童门像锅盖要剪齐齐地又剪不齐像老鼠啃。老花镜下那把旧剪刀只能剪出那样。初中的时候又开始被父亲剪，可父亲的好手艺还是被家里的旧剪刀决定了我的刘海的坑坑洼洼。为此甚至有一段时间我留长了短发编起小辫。可还是被同学笑，因为早晨婆要念经做饭没有时间我自己把辫子编反了。今天@~hL _;f H'g

}.F!He8a:os&p0 念了大学后来我自己剪。对着小镜子，还是齐齐的刘海4岁的童发。剪得省力省心也剪得很好所以我几乎没留过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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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3j)w[?z0 现在是店里一个叫荷兰的师傅剪我的头发。在我30岁的现在，荷兰用两个多小时和他一千多元的专业理发剪剪我4岁时齐齐刘海的童发。今天2A/~ejtI\%`

Y*Y`VK0 时间绵延而在。4岁、30岁和86岁并不只是某一年里人某人唯一的年龄。摇篮里哭泣的孩子内心的绝望和临终人无神的眼睛里的绝望是一样的。无牙婆婆和学步小姑娘看见一朵花时的笑也是一样的。今天U_5]3{Ag&|

4X"mIzY!e0 我的头发只有两条线。两耳之间的一条曲线。两眉之上的一条直线。它们让我的脸简洁。让人们看见简单。我以为简单是一种最好看。简洁是一种可以信靠的生活的品质。今天"k{OQ*LC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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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都能让人安静。今天.J/s?6x4q$z

g4_x yg(n)_0 优哉游哉的时光散漫在老屋深深的静里。虽然小舅是严肃的小姨是说话厉害的姊妹们是要吵闹的，可不多话的婆让我很小就看见了人的一种安静。今天J-_!t?:}%W-ixF0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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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让我触手可及。这帮我度过了一段对孩子而言很严重的日子。那时候，我开始怀疑。急躁的父母让人不敢近。他们也不允许孩子表现孩子的昵。他们说那样的孩子娇气。孩子的我因此生出她们永远不能想象的痛苦。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的亲孩子甚至生出死的念头。可他们却什么也不知道。今天e4@m5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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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婆的手让我相信我也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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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起就被寄在婆的大床里，依依呀呀地说，哇啦哇啦地哭，不声不响地闹，最后都会歪在婆的脚下安静睡去。穿着冬天的粉红小袄睡眼迷糊里被一把温热的毛巾擦干净脸塞进暖暖的粗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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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人边上的孩子。今天1z,x _1A$W;n
婆让我从小触手可及。今天o$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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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H1x:y:O)\)U;F0 我习惯这感觉，就像习惯老屋的幽暗，柚子花的浓香，鸽子的嘀咕，和舅舅的晨练。
I\NB'E0 早起是老屋里所有人自然而然的一日生活的开始。（这竟影响了我后来对另一个人赖床忍无可忍的激烈情绪。）人们各做各的事。小孩搬个凳，或院里，或井沿，或花旁，起起落落地扯开嗓门念书，像极了旧私塾里的蒙生。太公还在的时候，会抽着他大早晨的烟斗，靠着结实的笨木椅，定定地听着四五孩子的童声。那时候，老屋里四世同堂，虽然人多，却不见得多吵，除了闹的孩子。今天n)[V1Yc#P$K@

{S,WUJ*ti1V0 我们其实也不太闹的，和别家的孩子比，我们算安静得很。老屋里有些规矩和大人们的责骂和惩罚连在一起。于是，很多时候，要察言观色，被要求要学会察言观色。这让我后来变成一个非常敏感倔强的人。因为我本能地恨这样的要求。我生活后来的不顺,母亲总归因于这样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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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L0\$X6^S4K/r0 老屋里的大人让孩子们听话，除了这一点不让我爱，我爱我老屋里的童年。包括因此而受的无数责骂和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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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S)`O;S*F#i0 老屋里的大人们让孩子们要善良，要”待人如待己”。虽然曾恨恨地打过电话，埋怨父母离家时的告诫让在外面受了委屈。可骨子里的不忍依然继续在更多的时候让受伤害的人是自己。外婆说过，“没事的，吃亏是福。占人家便宜总不好。”今天 do6v SPi

_k%h {M1i.`0 一年年的，孩子们离开老屋。老屋里的孩子都去上了大学。老屋里的老人们父母们因我们而欣慰。五个孩子都没有成为大街上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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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年的，老屋也更旧了，不禁风雨。曾经，我的小阁楼，甚至小床下，一百多只肥柚子，耀眼的金黄，香香的香，让所有孩子都羡慕得不行。虽然分得的柚子是一样多的，可我比他们幸福------睡在香香的柚子堆上。染一身香。今天w&?$k;n p9y^

^@7IW*w5FV B0D0 鸽子自从在那个清晨被墙洞里流出的蛇吞食后，老屋里的晨就消失了那些可爱的身影和嘀嘀咕咕的吴侬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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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D*@6KV'T]`|Ef0 小舅也早已不再晨练。生活的压力和日益艰难让人难以从容。看着他发福的身形和早生的白发，我们都知道要更努力。小舅曾是孩子们的榜样。虽然他现在已经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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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也常被姨们接去住离开老屋。她们都待婆好。可婆每次总是三番五次地劝之后才走，不多久又念叨着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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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9k1C1`7e|,y0 百年老屋里，我不知道哪一间曾是婆的新房。那些墙上的照片，只给我依稀的影子，想象有我之前我的年轻美丽的婆的生活。外公走了很多年了。婆一个人老已经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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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眠九泉的外公，看过乌发如墨的我的婆。而今，我们所有孩子和我们的妈妈舅舅正看着白发如银的婆。她似乎越来越有美。孩子们抽空都会看她去，拎着软软的吃食或几对新袜或一双冬天暖脚的鞋。我给婆带烟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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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屋会不在。小城里，这样的老屋已经所剩无几了几乎。可曾经这里的生活已被我们每个离开的人带走。这记忆提醒着我们的善，让我们脚踏实地，好好生活。今天(UC-E: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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