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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子

发布: 2017-5-25 18:16 | 作者: 谢凌洁



        奶奶让秧子去放牛,在村人看来是有点废物利用的意思。类似这样的一些闲话,老太太装着没听见,嘴长在人家下巴上,随人家说去!她这样宽解自己。有些话却是照头照脸,冷不防地迎面就来的,暗里是耻笑,明里却是挖苦的意思。说:奶奶放心让秧子出去了?眼下拐卖男孩猖狂呢。或者:不怕他妈把他带走了?话里都藏着刀子,哗啦啦飞镖似的迎面过来,让人猝不及防。她知道自己也理亏。别人的话,锋利是锋利了些,威胁却是小了。秧子被拐走是不可能了,谁会要个痴呆呢。至于那女人会不会把秧子带走,这个她倒没什么把握。不过,这问题不再像以往一样让人心生惊恐,反倒显得平静,坦然了。
        “秧子是我家种子你说要带走就能带走的么?”这话她一直记得,如今,它就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回自己脸上。
        这就是报应吧,老太太想。
        
        —6—
        是谁提醒了奶奶,不得知道。那人说:秧子这病看来没什么指望,干脆还给人家,也算给你接这个包袱。
        这话像一副疗效显着的中药,让老太太长期的混沌得到解救。关于秧子得病的事,曾经里也有些谣传。有说法是秧子爸爸要把秧子带走,又有人说是秧子妈妈改嫁时老太太强行把人家母子分开,孩子想妈妈想多了,脑子自然出了问题。面对这些说法,老太太一概回避。偶尔,心里会还上一句:这是我家里的事,我家的事你管得着么?或者粗砺着嗓门,狠狠地骂上几句,哪怕只是暗地里骂上几句,也是一种捍卫和抵抗的。
        关于秧子的病,曾经,她是做过一点努力的的,县城里的大医院她就带着秧子去过,戴着老花镜的大夫很给面子,摸摸秧子的脸,摇摇头,让她带秧子回来了。一路上,老太太得出一个结论:县城的大夫也没什么了不起。后来,她就找土方,偏方。以往,村里人生了病也没去医院,多是土方偏方治好。老太太认准了方向,就四处找土医,找方子。秧子随奶奶走过不少山坳和田垄,见过自称神仙的赤脚医生,还有指甲逢里满是药草的土中医。秧子吃空了不少麻袋,药锅也煎烂不少了,嘴唇也还抽搐,眼睛同样空洞,苍茫。曾经,老太太还抱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幻想的。秧子不治是事实了,不过,等过些年花点钱给他买个女人回来,能把烟火传下去,也是好的。这想法在心底明明暗暗地闪烁着,经不住日子,渐渐就灭了。老太太只好告诉自己:这是命!就认命了。
        这样自我宽慰着,到底也还是失落。渐渐地,她觉得患病的是她自己,残废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她的孙子。秧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张着嘴,该吃吃,该睡睡,随她打骂,不顶嘴,也不还手。再重的鞭子落到身上,他还是那样,傻傻一笑。这一笑,天下事和他就没了关系。然而,偶尔她一个巴掌,也能激怒他,那时,他一阵狰狞作笑,那笑让她两眼苍茫,心里更是荒芜得很了。而有些事,她是永远也不能告诉别人,那样的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原来,是她和秧子两个人知道,可是,后来秧子变成痴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越来越明白,如果,那天她不是把秧子藏在牛栏,让秧子和牛在一起,他就绝不会下成那样,她从地里回来,看他吓得屎尿都出来了,到了晚上,就一直高烧,持续不下,家里又没什么药,她一个人,三更半夜的,就眼巴巴地看着秧子的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第二天,就那样了了。
        后来,就永远那样了。
        那天,老太太终于横下心来。大清早,她吆喝着让秧子把牛赶出去,不久,她就锁了大门,向村外走了。秧子的家,那一天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晚上,秧子回家,发现奶奶不在,一边玩着木头枪的黑子说:给我摸摸你的辫子?那真是你妈的辫子么?
        秧子条件反射,退后一步,把两根辫子抱在胸前。黑子说给我摸摸嘛,就一下,摸一下就告诉你奶奶去了哪里了。黑子说着就过来,就在他要接近秧子的时候,秧子两手一个飞扬,把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晃了起来,哗啦啦在头顶甩划着圆圈。黑子看两根辫子呼呼生风,在空中形成一个大大的圆,他一步步往后退了。
        秧子后来看见门槛上织毛衣的大婶,大婶说:秧子找你妈去吧你奶奶不在家了。女人是亲眼看见秧子奶奶拎了布袋出去,那架势,短时间是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秧子的牛们排着队伍回来,却不见秧子。村上的人说秧子不傻,回来不见奶奶就不回了。再后来,秧子的牛也不回了。村上的人便觉得秧子有些了不起,说连牛也听秧子的话了。
        秧子和他的牛已经有两天不回村里去了。当然,“两天”只是常人的概念,在时间上秧子没有概念。奶奶不在家,秧子就不回去了。仅此而已。倒是那个女人,似是很久没有出现了。这些天,那道亮光依然在湾仔上空准时亮起。可是,不管清晨傍晚,女人都没有出现。这让秧子十分沮丧。他却记得,光的尽头常常亮着一个月亮般的光环,女人常常向着那个月亮走去,秧子于是确定,女人就住在那个月亮里。
        傍晚,四处苍茫寥落。鸟群排着队从秧子的头顶飞向湾仔。涨潮了,潮声由远而近,海浪如金色的荷叶花边从远处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湾仔四周汪洋一片。苍茫中的湾仔,炊烟四起。这时,黑黝黝的灌木丛中啪地射出一道光芒,淡蓝色的光让傍晚的湾仔倍加神秘,这神秘让秧子心往神驰。
        去,到那里去!
        秧子一扫往日的迟顿呆滞,行动敏捷,果敢。秧子挂着两根辫子,很快上了桥。这座桥,秧子太熟悉了。女人每次从桥上走过,脚下响起的声音,常常让他胸腔鸣响,荡气回肠。现在,他就走在这座桥上。走在这座无数次地观望和聆听的桥上,秧子无端感动,他雀跃往前,意气风发。
        桥的尽头,是咆哮着的大海。海浪汹涌着,撞到堤岸上,发出狼嚎般的声响。秧子用两根辫子捂住耳朵,站在岸上,隐约有些害怕。却在这时,那束蓝色的光唰地扫了过来,强烈的光芒穿破夜幕,横架半空。秧子深受鼓舞,他甚至看到蓝色的光束下也有一道白光,横架在大海汪洋之上,一头接着湾仔,一头连着木桥。那是一条路,一条直接到达月亮身边的路!秧子抱着辫子,跃下了台阶。
        秧子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水突然变深了,很快就浸过他的胸膛。秧子一下站不稳,身体有些轻飘,很快,他又翻了一个跟斗,喝了几口水。海水咸而苦涩,让秧子觉得喉咙里说不清的难受,却不害怕。而眼睛里却是刺刺地痛了,他抽了手去擦,忙乱中,一根辫子落了水里,秧子大惊,正弯腰要捡起来了,这时,一个浪涛乌黑着滚过来,到秧子脚跟的时候,一个汹涌,把辫子吞噬了。秧子当下就慌了,手脚忙乱。
        那根被海浪卷走的辫子不见了!
        那个恶浪往岸边使劲撞了一下之后,又慢条斯理地退了下去。秧子努力地睁着刺痛的眼,在水浪的皱褶和旋涡里寻找他那条长长的乌黑辫子。很久,他终于发现,他那根长长的乌黑的辫子,就在前面汹涌滔天的海浪里。
        秧子舒了口气,眼睛却眨也不敢眨了,再眨眼就又不见了。于是,秧子一路睁着眼睛,一路往前走。秧子才迈下第三步,海水就末到胸口了。秧子觉得海水十分凉爽,比奶奶水缸里那些污浊的浮着水虫子的水凉爽多了。秧子正想着呢,脚下的台阶突然就没了,秧子一个踏空,像一根潮湿的柱子,整个地没入了水中。
        秧子的身体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那时,潮水已退,灯塔的光正打在礁石上,摆渡的老人听到牛的叫喊,起初他不当回事。牛喊嘛,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今天牛是喊得有点不寻常了。它们在岸上撒蹄,跺脚,叫声凄凉惨烈。
        老人意识到事情不好,便一路狂奔着过来了。于是,他发现直挺挺地挂在礁石上的秧子,还有两根湿漉漉沉甸甸的发辫,一根缠在秧子的脖子上,一根绕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锚上。
        事后有些说法的。
        有人说老人抱着秧子去了湾仔的沙滩,老人把秧子葬在湾仔的沙滩上,连同那两根湿漉漉沉甸甸的发辨。又有人说老人抱了秧子去找那个把发辫割下给了秧子的女人——一个卖豆腐的女人。
        传言不少,到底却都莫衷一是。只是,那女人老人确是认识的。女人是从邻村改嫁去了湾仔。她是山里人,磨得一手好豆腐。每逢集日,她会坐老人的船到镇上卖豆腐。老人早上渡她去,晚上渡她回,这来来往往的,就熟悉了。他曾经听别人说起,她从邻村改嫁去湾仔时,有个孩子带不走。后来,那孩子得了病,不治,后来,便成了傻子。
        他却不知道,那傻子,便是秧子。
        2005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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