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辫子

发布: 2017-5-25 18:16 | 作者: 谢凌洁



        —1—
        从半坡到湾仔,不远。因中间隔着一片海,看起来就不近了。而海的神秘又使距离显得有些混沌。春天里,雾重,海上朦胧一片,似是被纱帘子轻轻罩着,梦一样的。云在海和天之间游荡,分不清是来自天上,还是海洋。总之,看起来,是天和海在一起做梦了。偶尔有一朵娇黄或橘红绽放混沌中,渐渐变得鲜明且热烈起来。那时,是太阳要出来了。
        湾仔就在太阳下面。
        从半坡看湾仔,角度是有些讲究的。那是坐在小叶榕的气根疙瘩上。当地人说,这棵小叶榕有几百年了。它杆子粗壮,枝叶婆娑。在树下,晴天晒不着日头,雨天也淋不着雨的。当然,让人惊叹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它周围那些气根,那些章鱼一样盘在地表上的气根。有闲工夫,不妨绕一圈数一数的,好几十挂呢。
        湾仔是一个村庄,一个小岛,小孤岛了。岛上是黑黝黝的热带灌木,和白汪汪的沙滩。它们在色彩上形成的反差,让人生出遐想。细心一些,还可以看见那个灯塔,高高的。它耸立在灌木丛中,样子格外挺拔。入夜,一束淡蓝色的光唰地横架天际,它强烈的光芒刺破夜空,横扫夜色雾霭。那时,湾仔就天堂一样神秘而美丽了。
        对秧子而言,这道亮光自然有着神奇的色彩。那天,大清早,村口的雾一团团的,在地上打着滚儿。秧子跟在牛屁股后面,看他的牛和雾赛跑。秧子的牛群泡在云里,看不到肥壮的腿,只看到一片圆圆的屁股。那一片圆圆的牛屁股,滚动在云海里,远远看着,就像白花花的水浪里裸露的大圆石头。秧子就这样,跟在那堆圆圆的牛屁股后面,一路小跑,跑到绿草苍苍的半坡上。
        秧子来到榕树下,看四处茫茫,他的牛散落烟海,顷刻就不见了。那时的湾仔没在烟雾里,和大海一起白茫茫地没了踪影。秧子有些发愣,傻傻地咧着嘴。这时,他发现了从湾仔方向的一束亮光,一束从空中扫向海面的亮光。那光像一把长长的锋利的刀,把厚实的烟雾唰地切成两半。秧子正迷惑呢,那道光一个旋转,唰地扫过来,横架半空。它来势快捷,锐不可挡。秧子猛一激灵,混沌轰然洞开。他觉得脑袋从来没有的舒服,轻松,里面糨糊一样灌得满满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很久以来,秧子感觉自己脑子里是满满地灌着糨糊的,灌满着糨糊的脑袋十分迟钝,笨重,就像村上禾场上那个碾子压在他头上了。而现在,秧子突然觉得不同了。现在,秧子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大雨过后的夜空,十分蔚蓝,清爽,上面缀满了星子,清亮亮的星子,闪烁着,像无数只灵动的眼睛。
        便是这无数只眼睛,让秧子欣喜地发现了那个女人。那个在光束的指引下向榕树下走来的女人。她走过长长的木板桥,脚下发出的空旷的声响,在荒凉寂静的半坡显得十分悠扬动听。秧子看她下了桥,上了半坡。很快,她发现了秧子。秧子眼睛还直着,盯着她看呢。女人猛地站住,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从富有节奏的奔跳中落定下来,挂在饱满的胸前,一直垂到腰际。
        秧子抬头看看那道光,又看看女人,歪着嘴,样子有点吃力。他盯着女人胸前那两根粗大的辫子看,那辫子从女人的耳朵边垂挂下来,左边一挂,右边一挂,粗粗的,缴得格外地匀称,结实,一扭一扭着,像村口杂货店里卖的麻花,在麻花的末梢,扎着枣红的绸子。那绸子,宽宽的,紧致中又有几分松散的,俏皮着,看起来像拍着翅膀的蝴蝶。那蝴蝶,左边一朵,右边一朵,就那样,彼此拍着着翅膀,对望着。
        秧子似是突然想起,他自己其实也有两条辫子的。只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挂在脖子上的两条辫子,和女人耳朵边挂下来的两条辫子是有点不一样了。秧子脖子上挂的两条辫子是稻草编的,很粗,也很长,那疙瘩一个扣一个,麻花一样,一扭一扭的,结实着,也很温暖人。只是,秧子觉得他的辫子和女人的辫子真是有些不同的,女人的辫子是油亮亮的黑,而他的辫子是黄色的。那近乎一种苍白的黄,像秋天的阳光,白汪汪地洒在地上,却淡了太阳的力量。
        秧子突然觉得,他很想靠过去,摸摸女人的两挂辫子。很想。秧子从女人的两根辫子里,闻到了一种气息,不,似乎是一种味道,那样的味道让秧子瞬间感到安全,温暖。女人似乎看出秧子的心思,往前走了一步,秧子胆子大了起来,也鼓起勇气走了一步,正想伸过手呢,都扬起来了,这时,他的牛一路喊着,过来了。那声响,一如汽笛的雄浑。那是一只小牛犊,随着那只母牛,一路撒着欢儿过来了。秧子摸摸牛犊的头,嘴一咧,露出童真的笑。突然地,他猛一挥手,脖子上的辫子即在空中飞舞起来,长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圆,那个圆呼啦呼啦地在秧子的头上旋转。
        女人似乎有点惊诧,她往后退了几步,似是给秧子一个舞台。她看着秧子头上呼呼作响的圆圈,亮着眼,咧着嘴巴笑。那样的笑,秧子似乎是熟悉的,亲切的。秧子甚至从女人脸上看到了一些久远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秧子不明白,却喜欢,向往。
        此后的日子,与其说秧子到半坡来是为了放牛,倒不如说为了守侯,或者等待。秧子到半坡去,似乎就为了等待那道光,那道啪一声打过来的光,还有那道光里出现的女人。便是那个女人,她脸上有着一些东西,那东西说起来是有些久远了,秧子却熟悉,也喜欢,向往。
        
        —2—
        其实,那道来自灯塔的光芒不过是随机旋转扫射,它仅仅是夜间为渔船指引航行,它之所以清晨还没熄灭,是因了雾重。而那个女人,她在同一时间的出现,也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但是,秧子不这样想的,在秧子满是糨糊的脑袋里,那束光是神奇的,那女人便是从那束烟雾似的光芒里生出来的,她们是在一起的,不能分开的。秧子发现,很多个烟雾浓重的清晨,当光束一个旋转锐不可挡地扫射过来,他便看见女人在光束下走下木桥,一直走向他。她会在他面前站上一会儿,然后走向林子边的小路。很快,天边绽放出一朵娇黄或橘红,太阳渐渐爬上海面,那时,光便消失了。
        这些,在秧子看来是十分玄妙的。烟雾,光和女人,还有天边变幻不定的云彩,这些实在太玄妙了。
        
        没到半坡之前,秧子是不知道湾仔的。那时,秧子是个健康可爱的男孩,常常被奶奶带在身边。那时,奶奶真是对秧子好的,是对秧子寄托着无尽希望的。奶奶在秧子颈上系了长命锁,她走到哪里,就把秧子带到哪里。秧子就像奶奶的影子。奶奶七十多了,又老又瘦,佝偻的身体像支虾。
        那时,秧子两三岁吧,穿戴很是干净,清爽。这清爽里显着健康。秧子穿着棉布套头褂子和卡通刺绣宽腿童裤,脚上踩着红色大头鞋,走一步,脚下的灯就红闪闪地亮一下,发出爽脆的声响。这种稀罕的声响,让村上的孩子们惊讶且羡慕。秧子从他们异样的目光中得到满足,更神气了。秧子的神气和骄傲是不表现出来的。他样子腼腆,眼神里藏着羞涩,小姑娘似的。这小姑娘似的腼腆和羞涩让秧子显得更加可爱了,人见了都要逗一下,哄一哄,或在脸颊上捏一把的。秧子也由着他们捏,偶尔也反抗,比如把他们的手无奈地推一把,或者敌了眉眼,抱着奶奶的腿,轻轻躲在她背后,心里隐约有点忧伤。
        秧子随奶奶出去,往村口的玉兰树下一站,就有人围过来。掐一把红嘟嘟的脸,或摸摸脑袋,说上一些赞赏的话。那多是初嫁过来或到了出嫁年龄的阿姨姐姐们的做法。那样的做法,很疼人的,也招秧子喜欢。那些做过妈妈的女人则不同了,她们目光散散的,样子松松垮垮,连说出来的话也松松垮垮无遮无拦的,说:秧子又随奶奶屁股后面了?秧子还吃奶呀,你奶奶没奶呢?有更不知羞的接了话,说:你奶奶哪有奶她脖子底下挂两只口袋罢了。身边有年轻的女子和少年,眨巴几下舌头,红着脸,低了眉朝地上看。秧子的小脸莫名地也跟着红了,小小年纪的他,直觉遇上了难为情的事,很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他抬头看奶奶,似是希望奶奶有多指点,奶奶却是瘪着嘴,白内障的浑浊里刺着几道光芒,那光芒,很有那么点锐利,像玻璃在太阳底下照着的光。
        秧子分明觉着自己的无力,他捏着奶奶的衣襟,瑟缩着,神情分外地复杂了。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