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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子

发布: 2017-5-25 18:16 | 作者: 谢凌洁



        
        秧子的病说起来有些远的。那是秧子三岁前的事了。那时,秧子妈妈还没改嫁。有妈妈的秧子活泼可爱。在秧子记忆里,爸爸从来没出现过。秧子在后来听别人说起爸爸时常常说到海潮和风暴,神情几近神秘夸张。秧子不明白爸爸和人们谈论的海潮风暴有什么关系。那阵子,妈妈老流泪。妈妈坐在床头,或门槛上,时不时地抹一把泪,泪水不时从妈妈鼻尖和下巴上落下来,滴到秧子小脸上,凉凉的。秧子受了眼泪的鼓舞,小脚猛地一蹬,张嘴就把妈妈的奶子含了嘴里。秧子吃着一只奶,手里握着另一只,心里塌实且得意。偶尔,他噔地捣出一只小手来,提着肥嫩光滑的脚丫,那脚丫子圆圆的,脚后跟也圆圆的,不时敲到妈妈的胸脯上,一下又弹回去了。妈妈也不生气,她把头低下来,下巴抵在秧子额头上,来回摩擦。秧子小屁股猛地一拱,小手一抓,把妈妈垂在胸前的辫子揪住。那辫子麻花似的,抓在手里有些痒,却愉悦。
        妈妈的奶让秧子吃到三岁,日子长了,奶水不像原来丰沛,味道也有些清淡。可是,秧子还是喜欢。睡前,秧子非把妈妈的奶子找着了,含进嘴里才塌实着睡去。直到那天晚上,秧子从牛栏里回来,便见不着妈妈了。早上,秧子被奶奶带到牛栏里去了。秧子和很多牛在一起。地上满是牛屎,黑乎乎的,有一股青草和粪便混着的味道,把秧子呛得难受。那牛怪物似的,眼睛出奇地大,凸在三角形状的脸上。偶尔尾巴一甩,啪一声,虫子般大的苍蝇应声贴在墙壁上。它们连眼也不眨一下,脖子高高仰起。很多时候,它们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一个翻腾,一个古怪的声音便伴随而来,惊天动地。秧子坐在一堆干枯的牛屎上,身子虚软。晚上,奶奶把秧子领回家,一路上觉得很臭,原来秧子裤裆里拉了一堆屎尿。夜里,秧子找不到妈妈,一直哭,快哭得迷糊了,突然嘴里被塞进一团干瘪的皮肉,布袋一样,咸咸的,一点内容也没有。
        半夜时,秧子发起烧来,烧得满脸通红,眼神飘忽,很吓人。奶奶捂了米到村口,哆嗦着一路往回撒,嘴里喊着秧子的名字。秧子的魂终于被奶奶喊了回来。睡了两天,秧子醒来却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只会笑,傻笑,样子还有那么点狰狞。原来清亮稚嫩的一口童音,在喉咙里咕噜一团,发出沉闷的声响。秧子还老挂口水,鼻涕也长长的,亮汪汪,这样,前胸上的衫子就常常是一片缎子般的光亮。后来,为了不弄脏衣服,奶奶找了一块废弃的雨衣,用剪刀挖了半圆的一块,又缝了带子,从此,那块雨衣就挂在秧子的脖子上,久了,也成了缎子,白光光地亮。
        好些时候,奶奶会给秧子一块锅巴。老太太似乎认为,秧子只要手里拿着吃的,就安稳了。秧子拿着锅巴坐在门槛上,看门口的行人。秧子发现,他家门口常常坐着一些晒太阳的老人,或者奶孩子的少妇。那少妇的样子和举动,偶尔会让他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和场景。比如,当女人把衣衫撩得老高,露出硕大的乳房时,她怀里的孩子会把她的乳房咂吧得天响,那样子真是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很诱人的。那时,秧子的脖子就拉得有些长,空洞的眼睛瞬间变得清亮。他搓着指头,把手里的锅巴搓得粉碎,那碎落的锅巴落到地上,像秋天地上被行人踩踏过的落叶,一地焦黄憔悴,格外地愁人。秧子空着两手,走过来,嘴里出来一个词,单音词,有鼻音,没音调,像拼音里的m,又像是ma。很有些含混。女人看看一旁石墩上坐着的奶奶,又看看秧子,说:叫他妈吧,秧子是想他妈了吧。奶奶拐杖一立,便到了跟前,翻起的白眼一片浑浊:你晓得?你是他妈你是他妈呀?女人被堵了话,抱起孩子,一边去了。
        
        3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老太太不再把秧子带在身边了。秧子独自在村口游玩,晃荡,常常碰上一些闲得无聊的人,比如黑子,狗丫,还有三皮。他们无所事事。早些年,他们似乎也上过一阵子学校,后来就回来,不去了,在村里游游荡荡。大多的时候,他们爱扛着一杆木头枪在村里转来转去,偶尔头上飞过一只鸟,扛枪者立马抬头挺胸,枪把子夹在下巴上,“嘭嘭!”没中,鸟惊慌失措,嘶叫着朝天上飞去。追不上了,一阵破口大骂。低头便见了秧子。秧子是适时送上的开心果子。逗弄秧子是十分愉悦的事。比如,揪一下秧子耳朵,半边脸颊,或者戏耍他一下,都是让人开怀的。
        狗丫在路边捡了一颗烟头叼在嘴里,说:你叫秧子?你奶奶这棵秧子看来是产不了谷子了。黑子就笑,黑子说:你妈可以产谷子可是她跟别的男人产去了。随后一阵狂笑。秧子如临大敌,神情恹恹。黑子便过来了。黑子揪住秧子脸颊,说转你妈的辫子呀,转呀!狗丫也过来了。秧子只觉着被轻轻一扯,辫子已顺畅地从臂弯里出去。秧子看着自己的辫子被狗丫扬起,在空中划起圆圈,发出呼呼的声响。
        秧子从此对村口有了惧怕,不敢在那里呆了。后来,秧子到村子边上的田垄里去。那里有空旷的田野和绿油油的菜地。有蚂蚱在地上蹦跳,小鸟从头顶上飞过,落下清亮动人的声响。自从奶奶不管秧子,秧子就像被放牧的牲口,随地走了。秧子站在篱笆前,脖子上挂着草绳。这些或新或旧或长或短的稻草辫子,有人说是秧子自己编的,更多的人觉得不可能,说是秧子从禾场上捡来的。秧子把长长短短的辫子挂在脖子上,四处转悠。碰到要欺负他的人,他甩手扯下草绳舞动起来,绳子在空中划成一个圈,把自己保护起来。对方若是一两个人,就不敢过来了。在空旷荒芜的田垄上,很少见到人烟,偶尔身边走过一两头母猪,秧子也会舞动辫子,把母猪赶得唔唔叫。母猪肚子下甩着饱满的乳房,跑不快。万一碰到猪的主人,麻烦是免不了了。是男主人还好些,黑着脸骂几句粗话,就算了。不幸的是碰上女主人,除了唾沫四溅的臭骂,额头上少不了被戳几下。秧子在指头强劲的攻击下东倒西歪地踉跄着,脸上现出苦难和恐慌来。
        
        临近收工时,秧子便在路口转悠。村人扛着锄头牵着牛走出田垄,走向通往村口的小路。秧子站一旁,眼睛在人群中扫索,苍白的小脸渐渐泛起红润。走在前面的女人说:秧子你妈没来,你妈不在这儿呢。后面黑子狗丫即到了跟前,“走,找你妈去!”似是对“妈”的发音有着本能领悟,秧子空洞的眼里唰地亮起光来,随即跟在黑子和狗丫后面,向村外的林子走去。正碰上奶奶背着柴火回到村口,奶奶不经意就看见了黑子后面走着的秧子,喳一声把柴草放下,颠着小脚过来:冤家,呆在屋里能把你闷死?说着就到了秧子身边。
        秧子被奶奶提着胳膊回家。走在前面的黑子,走着走着,突然指着村口,说:秧子你妈回来了!秧子耷拉着的脑袋一百八十度旋转,小脸高高扬起,眼睛空前清亮。奶奶横手过来,干枯的手张开五指,盖在秧子脑门上,拧瓶盖似的把头旋转过去。随即奶奶的拐杖便远远地打着旋儿飞出去:斩千刀你!黑子扬脚踢开飞到脚下的拐杖,浪笑着,走了。
        奶奶是忙碌的。地里的草要除了,秧苗也得施肥。天亮出门,秧子在家有吃没吃的,她管不了。秧子一个人玩。随地走,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认路,能不能安全回家,全看他自己造化。只是秧子在外面老惹事,老太太索性把他关在家。出门前,她把秧子带进草屋,秧子踉跄着,要出来,她轻轻一推,秧子就坐地上了。老太太吩咐秧子:叫你别出去,你就爱被当猴耍!
        可是,村里缺少秧子是少了不少快乐的。秧子在草屋里抓蟑螂蚂蚁,一会儿工夫,孩子或闲得无聊的后生自然会来。秧子在柴草睡着了,也不被放过的。秧子被揪耳朵捏鼻子地弄醒,然后睡眼朦胧地随他们出去。在村口又是一番玩耍戏弄。奶奶知道了,也恼怒,翻白眼,敲棍子,甚至破口大骂。日子久了,也随人家去。村里人家,门都不上锁。奶奶偶尔也想起要不要在草屋门上安一把,到底还是罢了,要花好几块钱呢。
        
        —4—
        自从到半坡来,秧子便少了这样那样的灾难。在秧子心中,半坡是一个神话。这里群山逶迤,烟雾溟蒙,往下走上一阵,便是海岸,岸下便是水波浩淼的大海了。大清早,这里的烟雾就一团团的,滚在山腰上,挂不住,哗啦地泻了沟壑里来,把山间的洼地满满地淹没了。山上的喜鹊,山下的海鸥,把清晨唤醒。那时,秧子的牛们已藏身雾霭,秧子坐在榕树下,看四处朦胧的烟雾,不远处的木桥,只横出一些黑色木条了。秧子记得,当光束唰一声横扫而来,女人便一定在木桥上出现。秧子执拗地认为,女人和淡蓝色的光束是在一起的,它们谁也离不开谁。
        秧子记得,那女人是挑着两个筐的,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和她的辫子一样,也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那箩筐是蔑片编的。竹筐里面装的什么,秧子不得知道。女人挑着两只竹筐走在光束照耀的路上,不时有水滴从筐底落下,零零星星的,像暴雨过后稀拉拉的雨点。
        黄昏时,女人的出现并没有伴随着光的到来。在没有烟雾的傍晚,女人的到来把秧子的幻觉打破,一切变得那样具体。秧子没想到女人会给他带那么多的礼物。那时,秧子正想,她再不出来他要回家了呢,结果她真从林子边走来了。她径直走到秧子面前,递过来一个红色的纸袋。秧子接了过去,打开。袋子里竟是一个斑斓的世界,一个让人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的世界!秧子嚓地直了脖子,歪张着嘴。他率先看见那杆黑色的冲锋枪,那神物笔直,修长,光华铮亮!一旁是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秧子小时侯是见过类似的玩具的,也吃过类似的糖饼,那是妈妈给他买的,可是秧子似乎没了一点记忆,那些记忆已经连同岁月一起荒芜在他满是糨糊的脑袋里了。
        暮色渐浓,秧子和他的牛出现在村口的篱笆前,黑子鞭子下的陀螺正旋涡一样转着。狗丫首先看见了秧子。那时,包装袋里长条条的克力架已经变成颗粒进入秧子的肚子。一路上,秧子横跨牛背,架着冲锋枪,样子从来没有的神气,威武。那些萦绕唇边的饼干气味,让秧子和走在他身边的反刍着的牛一样,时不时地伸出舌头在四周咂吧旋转。
        秧子有饼干吃!狗丫首先发现这个秘密,随即停下手上的皮鞭,和黑子围了过来。和以往相比,秧子再也没有如临大敌的惊慌,相反,他出奇地镇定。眼看一伙人横在村口,崭新铮亮的冲锋枪咔嚓便威武胸前。狗丫和黑子从秧子仰着的头里感到了自卑和畏惧,他们望而却步。从秧子神色里,他们看到他从来没有的悲壮和勇敢,他们不知道这悲壮和强大有着怎样的背景。
        这是个迷呢。
        此后,黑子和狗丫对秧子的守侯成为日常里首要的任务。傍晚,他们径直就到了秧子经过的路口。初春的夕阳把篱笆镀成一片暖暖的金色,连村口那条黄泥小路也变得飘逸起来。一阵蹄掌踢踏的声音在鸡狗的叫声中渐渐显得清晰响亮,见有牛群撒蹄欢歌地走向村口,那时,肯定是秧子回来了。等到秧子如愿地出现在眼前,黑子和狗丫已经率领他们的伙伴恭候一旁。眼看秧子和他的牛们就要过来,黑子一声令下,他的同伴便不约而同地站成两排,像备受检阅的队伍,神情肃穆地看着架着冲锋枪的秧子和他的牛们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走过,那个神气,那个威武!
        秧子胸前的枪杆子在夕阳的光辉里显得分外神圣庄严。他们发现,秧子红润的脸上有了神采,他的样子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痴呆了。
        
        —5—
        半坡虽是荒凉,它的幽静空灵却是滋养人。村里的人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们从秧子身看出来了。他们发现从半坡回来的秧子慢慢有了变化,他嘴唇的抽搐不再频繁,眉宇间更是淡了污浊之气,人变得舒展灵性了。村上的闲人偶尔也还捉弄他,他却不再恐慌,间或也扮个鬼脸,把一场灾难化了云烟。
        当然,知道缘由的人,却不这样想的。比如,秧子奶奶。
        老太太自然觉察了秧子的变化。以前,她骂秧子,或用指头往死里戳秧子额头,秧子也只是死鱼似的翻她一眼,随她骂随她戳。现在不是了,现在她再要戳他,才伸出指头,秧子便“嘣”一个弹跳,立在对面,持枪横脸,瘦削的下巴横出的不仅是倔强,老太太更从里面看到了陌生和反叛,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一丝畏惧。那杆黑色的仿真冲锋枪,色泽铮亮,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十分威严。对这杆枪,秧子爱不释手。秧子常常爱抱着它,来到村口——现在,他不怕黑子他们了,村口不是他们的,秧子抱着枪,显得十分神气,偶见乌鸦在头上盘旋,他会机灵地举起枪,啪一声推膛上挡,抠动机关,嘴里“啪啪”几声怪响。秧子实在太喜欢那支枪了,晚上睡觉,也必须抱了上床。秧子的这些反常让奶奶很无奈。老太太明知是个塑料壳子,可是因为样子逼真,她心里就像埋了不少子弹,时不时就会炸起来。
        那天,秧子从半坡回来,身上居然焕然一新。上身一件红色呢绒套头外衣,下身一件草绿呢绒童裤,把秧子打扮得格外鲜亮清爽。脚上那双绿色大头小靴,更让秧子显得神气。这还没什么,村上的人发现,秧子脖子上常常挂着的那两条草绳不见了,现在,秧子脖子上挂着的是两条毛发缴成的辫子。那两条辫子,粗粗的,缴得格外地匀称,结实,一扭一扭着,像村口杂货店里卖的麻花,在麻花的末梢,扎着枣红的绸子。那绸子,宽宽的,紧致中又有几分松散的,俏皮着,看起来像拍着翅膀的蝴蝶。
        这两条辫子,村上的人是熟悉的,除了初生的婴儿,几乎所有的人都见识过,它们曾经和一个女人相依相随。它们曾经瀑布一样挂在女人的腰际,藤蔓一样缠绕在女人的颈项。女人洗发,要用一个圆圆的深深的大木盘,盛了烧开的井水,里面淘了香茶。那香茶泡上一磨豆腐的功夫,就酥酥软软地散了,味道也随即匀开。那时,女人就叉了食指和中指,把辫子上的疙疙瘩瘩顺开,一下两下,又慢轻着一甩,再抖几下,那松散的毛发就乌云般笼了女人一身。女人上把木盘搁在辘轳边上,一弯腰,那潋滟的水波里便是一池柔软的藻了。
        村上的女人尤其不能想象,那女人腰上挂了几十年的发辨,怎么说割了就割了,那把断开发根的刀,是怎样一种锋利和决绝。如今,那两根陪伴她多年的发辨,离了她的前后,来到秧子的身上。那辫子,放在秧子身上实在是长的,从脖子下来,都快到膝盖了,一如两条修长的手臂,把秧子整个地搂抱。
        村上一下就沸腾了。如同一潭沉寂的死水,突然地被搅起,荡起一浪浪涟漪。大伙围住秧子,说:秧子的衣服真漂亮!秧子真有辫子了!
        大伙的话是由衷的,欣喜的,充满怜爱的。这些话,除了夸奖和鼓励秧子,还有别的一层意思。这层意思只有秧子奶奶知道了。老太太后来听到的话,比这个刻薄尖锐得了。那真是一把刀子,直溜溜朝着她来了。“残废怎么样,残废还不是人家的骨肉?”老太太听着十分恼怒,可是,愤怒归愤怒,心里到底是理亏,也就瘪了嘴,由别人说去了。偶尔,她也会想起自己一些过分的地方,比如,清明时节,雨水丰沛,又逢着倒春寒的天气,窝家里的人还烤火呢,大清早,她却让秧子赶了牛出去,秧子于是挂着鼻涕,缩着脖子和他的牛一起出去了。两件单衣一双硬胶拖鞋,不用说,也知道不耐寒的。村人看不过眼,对她说:你们家秧子冷吧,都挂鼻涕了。她当即瘪了嘴,白眼一翻了,及时地还上一句:我们家秧子从来就挂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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