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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技术的挑战与人生的命题

发布: 2017-1-12 20:27 | 作者: 陈谦/王雪瑛



        王:现代科学的新发展、新知识影响着现代人的知识结构,对当代中国作家的知识结构也提出了新挑战,而新的知识结构会影响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思考和认识,从而影响作家的创作,同时影响读者的阅读。刘慈欣与郝景芳相继获得世界科幻最高奖项雨果奖,引发了读者对科幻文学的关注,你对科幻作品或者或者高科技含量的文学作品很关注吗?
        陈:现代科技的新发展,肯定会对部分作家的知识结构提出新的要求和挑战,引发他们进行新思考。而对那些仍对表现传统乡村生活有兴趣的作家,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我也注意到科幻文学目前在中国成了写作新热点之一。这跟刘欣慈、郝景芳在美国的获奖显然有密切关系。这应该算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收获之一,值得祝贺。
        在美国,科幻小说通常被归为类型小说。它拥有特定的作者和读者群。科幻作家需要有相当的科技知识,并有出色的想象力。好的科幻作品甚至能启发人们对未来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的探索。多年来,一些重要的科幻作品通过好来坞的影视传播,成为当代美国文化中有一定影响的生态形式。同为类型小说,科幻小说与美国拥有大量读者的犯罪小说、罗曼司小说、惊悚小说和悬疑小说等其它类型小说,甚至与奇幻小说相比,还是比较小众的。这个“小众”主要是从读者覆盖面来讲的。
        类型小说到底算不算文学,这在西方学界一直有争议。这里说的“文学”,是指传统定义的所谓严肃文学——它关注人类生存困境,作品对人物性格要有挖掘,并能看到性格的发展,对人物关系有精心的构建,并具有高质量的文学语言等等。一部优秀的类型小说也应该能写出这样的效果,所以争论的焦点常在这里。遗憾的是,大部份的类型小说因为总有套路,对人物性格、人物关系以及小说语言的关注不足,所以不易被认可为文学小说。 
        
        王:科幻文学,或者是高科技题材的文学创作的前景如何?在高科技不断刷新我们生活方式的时代,这类作品会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的生长空间吗?
        陈:如今科幻小说看上去在中国确实成了文学圈的热点话题之一。但它能否成为中国文学新的生长空间,这要由时间来回答,要看科幻作家们能否持续地写出有质量的作品。说句题外话,其实中国最有特色,最热门的类型小说是武俠小说,它与美国曾长期拥有大量读者的西部小说类似,西部小说是“路见不平,拔枪相助”,武俠小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说,中国武俠小说的成果是很可观的。在美国的大众阅读领域,近年比较流行的是反乌托邦类型的作品,同时波及到影视,形成新潮流。
        高科技题材与科幻题材则是不同的概念。高科技题材作品还是属于传统意义的文学范畴,它关注的是高科技发展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现实挑战。随着高科技产品越来越多地进入人们的生活,我相信这类题材的作品会多起来。
        
        王: “80后”作家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拓宽了科幻文学的内涵和外延,有人指出这是一个披着科幻外衣的关注社会现实的小说。她自己直言写的就是,“无类型”小说,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界限也不复存在,她表示自己想写的一直是社会发展的可能性,关心的是在不同的社会中的人如何生活,这也是她未来写作的核心。你关注这类创作吗?是什么吸引你的关注?你未来的写作核心是什么?和探索这些问题有关吗?
        陈:《北京折叠》的写法相当有想象力,关注的社会问题当然也很有意义。如果她表达得好,是否是科幻小说,是什么类型的小说,并不那么重要。
        我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是关注人类生存困境。这个困境不仅是性别的,环境的,政治的,还更多的是人类生物性基因和文化性基因所导致的;还有人类在自然和超自然力量面前的乏力感。好的小说,还应该尽可能地探究人性在不同生存条件下的表现,让人读过之后能更好地理解生活,理解人。从这个角度讲,我关注有质量的文学作品。我未来的写作核心仍是通过写作来实践我的小说观。至于题材的选择则是开放的,没要特别的圈定,只要是打动我的人和故事,令我有表达冲动,又能引发人思考,哪怕技术上有挑战,我都很有兴趣尝试。我正在着手写的新小说,也是与高科技有关的,这应该算是巧合。
        
        王:我们的境遇和《无穷镜》中的主人公一样,一方面要面临新技术的挑战,一方面要回答人生永远的命题:人的自我实现。这也是当代作家应该关注的问题,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小说依然要面对人类生存困境,探究复杂的人性,文学要探究高新技术发展对人性的挑战,人性在高新技术中的裂变,揭示新的人性奥秘,这也是文学创造力的体现,文学的创造力体现在文学关注人当下面临的困境,关注人性面对新的挑战,这是当代文学发展不容忽视的新的维度和层面。
        陈:科技时代带来的新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我们如何自处,如何与他人相处、与外部世界相处,如何面对、生、老、病、死、爱,这些永恒的追问在科技时代也许会带上新的向度,但任凭科技如何发达,人类掌握的武器和工具如何强大,还是无法超越生命最根本的意识存在,还是要面对人何以为人、何以至此这类拷问。文学关注的核心问题不会改变。
        
        王:人学家丹尼尔·米勒指出:每当有新的技术发展出现,人们就沉浸在一种怀旧式的伤感中,这是有问题的。诸如有人感叹我们正在失去传统的社群。我认为问题出在了人性(humanity)这个词身上。我们为这个词赋予的含义有相当程度的限制。仿佛过去的人性就是人的天性。正如我一直强调的,过去的人性仅仅是因过去的技术而使之成为可能的人性。它绝不是天生的。其实只要是人类能力之所及的都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不管是过去的(如农耕技术)、现在的(如社交媒体)还是未来的(如虚拟现实)。这个全新的关于人性的概念,我称之为“获得理论”(the theory of attainment)。
        他从感性层面,我们怀旧式的伤感中,还有理性层面,我们对人性的理解上,反思我们对待新技术发展做出的反应,你同意他的看法吗?
        陈:丹尼尔的看法和理论挺有意思。令我意外的是,这样的忧虑在硅谷科技人中间却很罕见。我想,原因之一是硅谷主要从业者是理工科背景的人。他们知识结构里的人文素养有所缺失,很少会自觉思考高科技产品对人类文明可能产生的影响这类问题。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是乔布斯,这也是为什么他生前主导设计的苹果产品能有那么出色的用户体验。
        相比之下,谷歌则是个典型的工程师造就的公司,他们的产品就很“硬”,在功能性的研发上下大功夫,对产品的用户体验却欠思考,这也是导致“谷歌眼镜”没有成功的重要原因。同时,由于硅谷人多为理工科出身,教育背景和职业训练使得他们对新兴科技的动态很敏感,很有激情,学习新技术的热情很高,接受能力也强,这就是丹尼·米勒在“获得理论”里提到的,他们因为了解,所以接受得快,较少有负面的看法。
        
        王:怀旧式的伤感,是人类情感的本能,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人有丰富的情感,人有强大的理性,往往情感和理性还会发生冲突,这是人性的真实,也是人类的特征。科学的发展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拓展了人类认知和行动的疆域,但科学不是万能的,科学,人文是人类前行的双足,人类的进步应该是以人为本的发展,人文和艺术给我们提供不同的价值体系来审视科学的发展,给人类的未来提供更多元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比如我们可以审视人工智能、大数据对个人情感和意志的替代;VR虚拟技术对现代伦理的冲击,对现代社会人与人的关系的冲击,我们还要思索如何防止技术反过来限制人类,把人变成技术的工具。
        陈:人类对陌生事物因为不了解而产生抵触,更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是人类基因所决定的,而不仅仅是出于感伤。怀旧式感情的产生,说到底主要还是对现实的不满意,不满足,并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有忧虑。新移民的生活经验就很有代表性。当我们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一个新的国度,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会面临很多困难和问题,有文化的,生活习惯的,语言的,环境的,这个时候,最容易感伤。所谓思乡,怀旧,甚至自我否定,自我怀疑,通常在移民生活中的前期感觉最强烈,以泪洗面的人也不少。我总是对有这类问题的新移民说,你努力学习和适应,顶过前三年,基本就能云开日出。当适应期过了,生活重点会转移到当下,越来越能接收和欣赏新的文化环境,享受新生活。这在本质上与人们面对新型科学技术的态度是一样的。
        至于说对新科技可能带来的新问题,我个人也有疑惑。我们今天的生活其实已面临这类问题。比如年轻的网络一代里已有人出现了人际交往障碍,需要心理学家们指导他们如何在生活中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我们在网上流览过的网站内容,都被后台的机器掌握,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被用于定向广告推送,隐私以这种形式泄露所引发的联想,令人担忧。而VR技术可能带来伦理和法理问题,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对人类作为物种的生存产生威胁等等,都已隐现。
        
        王:最近戴锦华在《在未来的维度》的发言中指出,“我提出,想象未来,其实是一个“对抗末日”的命题。这个命题的不乐观在于,如果真的是末日的话,我们是否有能力去对抗。”我对未来的想象还没有这样严峻,但是我们对高科技、新技术应该有审视、反思和选择。
        陈:戴锦华作为人文学者,提出“想象未来”进而“对抗未来”,完全可以理解。从工业革命开始,人们对文明进程对人类命运的影响和担忧从来没有停止过,都说了两百多年了。但是,人类发展进程可能带来甚么问题,未日如何到来,何时到来,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也难以预测,抵抗从何谈起?比如都知道社会福利制度的健全,老有所养是好事,但就没有想到它会带来人类生育率的急剧下降。过去人类多生育是为了”养儿防老”,当养老不靠儿女后,人的生育意愿就下降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自我实现,享受生活,又没有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但这会导致新的问题,当人口红利下降,养老系统就会崩盘,当前欧洲就面临这样的困境。
        妇女解放运动也是个好例子。女性受教育程度提高后,女性经济独立了,人类社会就迎来了婚姻和家庭的加速解体,这也导致人类生育率下降。女性的经济能力提高后,男女婚姻强强结合的比例也增加了,反过来会扩大社会的贫富分化,这也是令人意外的。所以美好的愿望很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现实结果,甚至会加速人类走向末日的进程,作为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对人类的社会问题保持关注,不断质疑,提出问题,从而引发人们思考,是很值得赞赏的,但要有效地“对抗”,真可能做不到。你对你没法预测的事情,如何对抗?而且历史也证明了,有些文明就是会死亡的。
        科学家在面对人类的物理性“末日”时,出发点就是努力将它推远。如果推延到近于无穷远,对人类来讲就是胜利了。科学家们努力另一个方向是开辟人类的新疆域,比如去外太空。
        作为一个有理工科背景的写作者,我对新兴科技将给人类未来带来的影响确实有忧虑,但回顾历史,我也意识到人类自我修正、适应和修复创伤的能力是很强的。作家的任务就是努力提出有思考价值的问题,同时对人类前途抱谨慎乐观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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