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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旅無暇日

发布: 2016-6-30 18:00 | 作者: 季非



        軍旅無暇日、一
        1970年離開空軍官校那年,呈報獲准停飛後,不久後我又在台北找到一份民間工作,第一個月發薪時,我還以為是會計小姐算錯了?那時我爸是空軍士官長,一個月的月薪還不到一千元,而我抽出厚厚一疊鈔票竟是一千五百元!會計小姐說︰「你是嫌少了?」我說︰「怎麼會這麼多?」她說︰「傻弟弟,我還沒見過嫌薪水太多的人,你比我多五百元呢,如果你不要,就給我好了。」當然我是快樂地又收回了薪水袋。
        在台北工作的那半年,我每個月花不到一百五十元,留下二百元,其他的全都寄回家去。我爸的手工藝做得很精巧,但他沒有錢可以買電動工具,我去台北的三個月後,他就增購了磨砂機和鑽孔機。我只知我的薪水比我爸多,仍不知其他行情,放假回村裡,和空軍飛官大哥聊起才知,那時他的飛官薪水是一千二百元。去台北半年後,空軍來了一紙公文,要我去空軍通校報到,我從來都是個守規矩的小孩,到空軍通校後我又恢復軍校學生身分,月領零用金270元,從屏東到台北坐一趟火車就用完了,我們的學生伙食費則是每個月300元。
        高二時我就已在全縣青年美展中得過等同二獎的選優獎,所以高中時我的第一志願是去學美術,但我爸對我說︰「你已經高中畢業,家裡沒有飯可以給你吃了。」趕在軍校報名截止最後一天,我才去填寫報名單,除了去軍校,此時看看環境;我也知沒有其他路可以走。在空軍官校時的課程和教官我都適應得很好,沒料到讓我遭遇最大的困境卻是我的幾個同學,到離開空軍官校那天,我仍賠了公家不少錢,因為我的幾樣裝備和被服都不翼而飛,就連我的內衣褲和襪子也只剩下我身上穿著的這套,我被整得很慘,不勝其擾!只好選擇離去。
        空軍通校我也只待了半年,轉考政戰學校後我就走人。在軍校期間我不是個夠合群的學生,在有些同學眼中我甚至可能是個"怪咖"。集體向隊值官表達不合作軟性抗命行動中,我不想入列。在對學弟進行集體處罰時,我拒絕參與,因而險遭幾位同學憤怒圍毆。那時我就有個感概"大家都認為是對的事,也有可能並不真正是對的哦!"幾十年後再看看這個社會生態和群眾現象,這句話我認為仍然適用。有時所謂的"民意",也有可能只是少數政客操弄的結果。
        從政戰學校畢業後,我就開始在命運中快速流轉。在軍中所有待過的地方,沒有一處是我刻意積極請託去爭取來的,但仍不由自主在頻換單位和職務,而且幾度被誤認為是否有甚麼"特殊關係"?其實如果我有特殊關係;也不致過得這麼累了!!其中唯一在一地停留超過三年以上的單位,就是我最後一段軍旅所在的潛艦部隊。很多人認為做軍人去空軍最爽,地上有車,在空中就乘飛機。在海軍,可也有人認為去潛艦最爽。以我這個三軍都待過,也受過最艱苦訓練的人看來,要過爽日子就別做軍人,我這輩子經歷過幾段最"生不如死"感受的場地,大部份都是在軍中的訓練中。
        軍中有些職務,你即使不知死活想去爽一下,也還得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條件和能耐?首先說到壓力艙的考驗,空軍和海軍都有特別單位需要接受壓力艙測試。在空軍是模擬在高空的大氣狀態,逐漸減壓和稀釋氧氣後,人的內臟會向外膨脹,氧氣逐漸稀薄後,嘴唇和手指甲會逐漸變成暗紅,而後青紫,思考漸次遲緩,再轉趨呆鈍。每個人能承受減壓的程度不同,超過半數以上的人,減壓不久首先就會感到耳膜吃不消,出現刺痛感,如果再強忍下去,耳膜可能會瞬間破裂。在空官測試時,我有位同學因為不希望被淘汰,減壓測試中強忍疼痛,才進行到一半他就倒地大叫。逐漸回壓後,他是被人抬著出去的,兩隻耳朵都淌出血。
        海軍的潛水相關單位人員,都必須先通過模擬相當於海底100公尺深的增壓測試,這個測試和空軍相反的是,大氣壓力是向身體內壓進去。同樣的是大多數人首先就感到耳膜吃不消。海軍的缺氧狀態耐受力;是在進入潛艦的演習中測試,時間拉得較長,可能會以12小時到24小時之間,以氧氣逐漸緩慢稀薄來測試,原先都通過體檢已上船的人,在這項測試中,仍有人可能耐受不了而被淘汰。
        空軍的缺氧耐受測試時間較短,情況不對,旁邊的輔助人員會立刻助其戴上氣罩灌氧。海軍潛艦的缺氧測試是用較長時間緩降,我們會互相注意,只要有人出現類似昏迷或行動力顯然失常,就立刻上浮進氣。但這個逐漸缺氧測試是非常難過不適的!有點類似氣喘病人在發病過程中的痛苦經歷。到中段以後,每吃一口飯或說一句話,都要先深吸二、三口氣,因為空間裡的氧氣正在逐漸稀少,胸部滯悶的感覺有點像逐漸窒息的恐怖中,上潛艦爽嗎?身體耐受力不夠的如果這時丟進潛艦,很快就會一命嗚呼嗝屁掉!
        空軍還有幾項比耐壓淘汰掉更多人的測試,"暈眩"是大多數人都難以承受的,空軍有關耐受暈眩的測試就有好幾種,坐在旋轉椅上原地旋轉是最基本的,停止旋轉後,教官會要求你向他坐著的方向走過去,這時跌倒爬不起來的就準備被淘汰。還能走過去的;每個人的姿態都能讓人發噱爆笑。不過進到抗G力座艙裡去就沒人能笑得出來了,這個座艙快速旋轉後,還時上時下地搖擺,人就好像是被丟進轉速稍慢的脫水機,覺得所有內臟似乎都快要從嘴裡被擠甩出去,那種痛苦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有些人出艙休息恢復神智後,就立刻決定還是不要做飛行員吧,太可怕了!其他還有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筒滾,而且要在水裡面交替換氣,但能進入筒滾的人也早已通過許多相關練習,確定有能力耐受才會進艙,否則,換不過氣來的不噎死也會嗆死!
        
        軍旅無暇日、二
        空軍官校在三軍官校中;對體能的要求是最嚴格的,所謂的"體能"在社會一般年輕人的概念中,大概就是比肌肉比力氣。但空官的體能標準是全般綜合的健康狀態,有很多項目在受測前;即使受測者自己也不知道和其他人有何差異?
        例如視力方面;有個可變換光線和距離的暗箱,受測者從兩個視孔看進去,可以看到轉換的文字或簡圖,文圖很快地在遠距和近距間轉換,最近時是抵近到眼前幾公分。這是測試你的視焦是否能適應快速變換,仍能辨視無誤,並且能在光線明暗變化中迅速調整瞳孔的張度。能完全通過這項測試的人,在晴空通常可以看到10公里外的空中物體。
        即使有這般好視力,"空域"其實並沒有我們一般想像的那麼寬廣。做學生飛教練機時;我曾遭遇過一次驚險萬狀的情況。在高雄郊外的空中,一架美軍的幽靈式戰機違反空域高度規定,從我翼側擦邊而過。被它強大尾流擊中時,有如被彈簧擊發出去的鐵片,我的教練機首先以三百六十度滾轉方式;向上拋飛約近一百呎。然後又像打陀螺般旋轉著下墜了四百多呎。
        我的內臟在我腹腔裡首先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擠成一堆,然後所有內臟似乎都急著要從屁眼裡擠出去!我看抬頭上方那面鏡子裡我的臉,是一張完全陌生扭曲的面容,那有如軟橡皮轉扭出來的。飛機上衝時,我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整張臉是橫扁的,大約有二、三秒我眼裡的光線全黑。飛機下墜後,眼皮被空壓撐開得很大,我的臉變成長長的,裡的光線則是一片紅!
        在這上下之間,我不知自己當時承受的大氣壓力有多少?但應是已遠超過三個G力,就在我即將昏迷時,教官大叫一聲"拉桿"!我奮力向後拉住操縱桿,並左右調整平衡,機身終於擺平了,這時我可以清楚看見底下的幾位農民在地面奔逃。和幽靈式戰機差點對撞的可反應時間不到一秒鐘,那時我是學生,還不知道飛機對駛時的迫近速度有多快?
        當我看見它在遠處出現時只是一個姆指大的小點,這時我應該做的是立刻迅壓拉桿,讓機頭急降,甚至先做失速下墜都較安全。但我的反應動作慢了點,當我的機身已做完原處左轉動作時,幽靈機已忽地出現在我右後側,煞那間我還曾看到對方飛行員臉孔一閃而過,接著就七葷八素了!
        回場降落後,這架飛機立刻拖進場棚大修,所有經過高度空壓狀況的機身,內部都有可能已產生金屬疲勞損傷,大拆維修是必要的。我的另一位同學遭遇過類似狀況,和我一樣幸運沒有致命,但比我稍不幸點,他飛的是較輕型的國產介壽號,飛機摔到軟土菜田裡,教官學生都安全地爬出機身,但同學夜裡才發現一排牙都鬆脫了。"飛行"真不是一般人可以玩的,即使通過層層生理檢測,在空中無預期的反應時機都如同電光石火,百分之一秒的判斷決定就是死生兩界了。
        空軍裡有一行;是早年大家都最不想選擇的科別,但現在很熱門。空軍裡的"戰管"就相當於現在眾所皆知的"航管"。從空軍官校停飛的學生,都會再分發到空軍機械學校或通信電子學校去再學受訓。到通信電子學校分科,最熱門的是空用電子,大家最想避開的則是戰管,聽說戰管科畢業後如果分發到新竹樂山去,兩個月才有一次休假機會,那時上山下山各須步行五天。
        我從一個超過飛官薪資的高收入民間工作,忽然又被分配到戰管科去做學生,可想而知當時是有些鬱卒的。但真正讓我想到要離開這裡的原因仍是"人",那個有如零零七情報員的神經輔導官,是老頭班短期受訓後就下部隊做政工,似乎把每個學生都當成可能的"匪諜",他給我的挫折感最大!後來我又跑到政戰學校去做學生,在學校又遇到正在受訓的他,我在他後面跟了幾步,他就開始拔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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