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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青龙泉双耳瓶——追念史铁生

发布: 2016-5-26 03:25 | 作者: 苏炜



        1988年底,陈凯歌根据阿城小说改编的电影《孩子王》摄制完成,在北影厂的小放映间小范围试片。当时看片子的有二、三十人,我们几个应该都是李陀召来的,铁生也在场。看完影片,陈凯歌过来问大家的观感,李陀看大家吶呐难言的样子,便说:三言两语的,怎么谈得清楚?这样好了,咱们为这专门聚一次,大家仔细聊聊。当下就商量:定在某个周六的晚上,聚到我家来,认真跟凯歌聊一次。陈凯歌算是我家聚会的“新人”,我还特意把我家的地址和电话都留了给他(那时候双榆树的青年公寓有总机和分机电话)。结果,那个周六傍晚,北京下起了入冬以来少见的大雪。看着窗外大雪纷飞的,我以为大家都不会来了。没想到,门铃一响,进来一个;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个,都是满头满身雪花的样子。可是,极为少见的,从来只有提前、说好一定会来的铁生,却迟迟没见现身,大家不由得担心起来,也觉得这种恶劣天气让铁生出门,实在是不该,几乎要声讨起此时召集大家“讨论文学”的李陀和我来。正在纷纷议论间,门开了,铁生和他的轮椅车像一堆小雪山似的缓缓挪进来,后面推着他的是同样雪人般的万隆,他一边大口呵着热气,一边大声说:咳!比过雪山草地还辛苦!原来,冒着大风大雪手摇轮椅赶路的铁生,在还没走到从雍和宫到双榆树三分之一的半路上,轮椅的链条就突然断掉了!风雪之中,铁生还是依凭双臂之力,推动着两个轮子艰难前行。幸好这时,被同样赶路过来的郑万隆遇见了。万隆便赶忙推着铁生,两人顶着凛烈的大风雪,终于一轮一坎地,抵达了我的双榆树“1657”!
        抖掉雪花,为二位奉上热茶(我家里总有一等好茶),大家都在为铁生在这样的风雪天坚持出门感佩不已。按说,此时该到要“谈文学”的时光了。点着人头,却发现:最需要现身的主角却没有踪影——那是陈凯歌,因为当晚的聚会,就专为讨论他的电影新作《孩子王》而来,他自己反倒不现身!我们大家一时都忿忿然起来。自然,“缺席审判”式的批评讨论还是可以做的——因为大家普遍对《孩子王》的电影改编很不满意,对造作、板滞的电影语言有一大堆的意见和建议。可是,话题说尽了,热茶喝凉了,凯歌还是没有影子。按说他有我家电话,若是临时因为天气或别的的原因缺席,也应该打个招呼的,可是,直到每次聚会的“极限”时间到临(十点半前——一般以我家楼下的公车的晚班车次为限),他陈凯歌老兄作为聚会的主角,却始终就没有丝毫音讯!当晚散聚,风雪略住,我记得是万隆和建功两人联手,把铁生和他的断了链条的轮椅推回家去的,整个冷冻泥泞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平日体弱多病的铁生,后来好像竟没有因为这一次的长途栉风沐雨而犯病,这是我当时额首称幸的。
        可是,我们无故缺席的凯歌老兄呢,在下一次见面场合(记得是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放映刚完成的王朔某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或是贝特•鲁齐的《末代皇帝》的试片间——二者必其一),我见到陈凯歌,问起他来,他把脑袋一抓,连声低呼:哎呀,忘了!我最近为出国的事忙昏了头,压根儿把那天聚会的事儿,忘光了!我当时真想敲他一记脑壳子!却只是调侃他:你老兄,不会是因为害怕听到我们大家七嘴八舌的说长论短,而隐身不见的吧?他着急分辩说:不骗你,真的是忘了!抱歉抱歉!记得当时我没向他提起,双腿截瘫的铁生为了赶这次聚会,在大风雪中轮椅断了链条的故事,若然,我想,他会更为此懊丧不已的。
        上面几件轶事逸事,算是我和铁生交往中的“公众叙事”。我们像兄弟一般交往中一些“私人叙事”,以往我从未与他人言及,或许铁生也不会向他人提起,此刻,却一波一波地在眼前浮现。
        老友们都说,半生残疾的铁生目光远,心气高,热心肠,心胸宽,人缘好……他比大多数正常人更正常,更健朗,感情也更丰富。无论是作为一个作家和一位个人,还在铁生健在的当时,内心里与私下里,我们大家都不吝用“伟大”的字眼,作为对于铁生的作品和人品的基本评价。可以想象,——用今天的语言,铁生会有很多“粉丝”。一般读者对铁生作品和人品的爱戴,更是不在话下。况且,八十年代的中国正是铁树逢春,铁生又正是处在这么一个青春鼎盛的年华?被人爱——几乎没有一个认识铁生的人不是深深钟爱这位半身截瘫的智者贤者;爱他人、爱世界——对身边的每一位亲友、每一种花草自然都施与至诚深挚的爱,这就是铁生的本真生活,我想也是铁生的作品里总有一个博爱主题的原因所在。但是,作为个人,其实在以往,我从来很少想象过,铁生对爱情生活的具体感受。
        大概是1987年末到1988年中这么一段时间,我注意到,铁生似乎有些日子没见到了。因为他身体状况的原因,铁生有时候不会在我家的聚会场合出现,我开始也没太在意。铁生有很多密切交往的好友。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建功和万隆,包括他们的夫人,与铁生的关系最为亲近。某一天,记忆中,是万隆给我打的电话。告诉我:铁生最近不愿意见人,很多好友到访都吃了闭门羹。原来,是铁生又犯了老心病。过去这些年来,据说有一位性格开朗的女孩子深爱着铁生,铁生也很爱她,她曾经带给铁生许多快乐。可是,真正进入到实质性的交往(也许是确定关系或者谈婚论嫁?当时万隆语焉不详),铁生却婉拒了这位女孩。就是因为太爱她,铁生才不敢接受她的爱,怕自己截瘫的残疾身体,耽误了女孩子的青春和前程。铁生拒绝得很决绝,女孩子几经努力还是得不到铁生的回应,最后伤心地走了(好像是出国了?我听闻过好几种版本的铁生爱情故事)。女孩的离去,却让铁生更深地受伤。好几个月里,据说铁生情绪低沉,闭门不出,不见朋友,也不准任何人跟他谈论相关的话题,身体更见衰弱了。而最近这一段,或是此事的旧伤又触碰上了新痂,铁生又已经多时杜门谢客,不出门也不见人了。铁生的父亲、妹妹和好友们都为此焦虑不安。万隆在电话里说:我跟建功想来想去,我老婆也是这个主意,觉得由你上门,跟铁生走动走动,也许是比较合适的。都知道铁生跟你很投契,你刚从美国回来不久,你上门去看他,铁生不好拒绝你。
        我那时候还是个单身汉,也刚刚经历过一段伤痛恒久的失恋。铁生也是单身汉,可是每逢建功、万隆等老友总闹着说要给我介绍一个“王彩凤”时(说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老婆,哪怕是找个“柴火妞”呢!故名“王彩凤”,甚至说要把我的“1657”小居命名为“棲凤楼”),这个在聚会中常常调料似的话题,铁生却从来不参与起哄。我怎么想象得到,在铁生日常吟吟的微笑后面,藏着这么一段痛楚逾常的感情经历!一辆自行车,一个破书包,无论炎凉寒暑,我当时在北京穿街过府地四处买书、淘唱片、侃大山和访友蹭饭,是我的“光棍”生活常态。于是,我便把饭,“蹭”到铁生家去了。
        “蹭饭”,倒不是刻意的。铁生和父亲那时还住在雍和宫附近胡同里的一个灰砖小院里。以往每次上门,都可以看见门上贴着一张铁生手写的小方块条子,大意是:因为本人的身体状况,不接受没有预约的访客;敬请一般到访者,谈话勿超过XX分钟,等等。虽然我们这些老友熟友到访,其实每次都超过了XX分钟还是被铁生一再挽留,但我们确实也都很注意,一般不会在铁生处停留太久。可是,那些日子上门,铁生院门上的条子换了,换成了类似“本人最近身体状况不佳,不接待访客”之类的直白文字。那是一个冷冰冰把门的铁将军,很多熟友好友,都因此知难而退。
        大概我的“海龟(归)”身份(那时其实没有这个说法)确实略为特殊,按惯例,每次登门,都是伯父先出来开门,看见是我,伯父会对着铁生紧闭的屋子喊一声:铁生,苏炜来看你!然后,伯父就会笑吟吟对我说:铁生让你进去。现在想来,铁生那一段时间的纠结状态,大概属于一种忧郁症或者自闭症吧?进得门来,还是那个卧床四面环着书架的小屋,多时未见,坐在轮椅上的铁生显得疲惫而憔悴,只是笑容和暖依旧。我装着不经意路过,每每掏出书包里的“猎物”(或买的旧书、或淘的唱片等等)跟铁生炫耀,随即,便大大咧咧跟铁生海聊起各种美国见闻和留学趣事来。那年代,海外的留学生活总是一个吸引人的新鲜话题。铁生天性敏感,好奇心重,我的那些海外趣闻每每说得铁生呵呵大乐,说着说着,就把时间忘了。这时候,伯父会掀开门帘进来,说:铁生,我们就留苏炜下来吃饭吧。看见铁生点头,伯父会特别高兴,铁生便说:你看,我爸留你,你就别客气,好好尝尝我爸的手艺!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在铁生家大概蹭过三、五回饭。我不知别的好友有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我甚至已经忘记我跟铁生和伯父一起吃过什么了(炸酱面肯定是常有的,还有别的米饭小炒之类),但我清楚记得,铁生喜欢我的到临,每次我的那些天南海北叽里呱啦的瞎扯,总是会让铁生高兴,舒展开眉头,拉开话匣子。他平日话就不多,但我记得铁生仔细向我询问过残疾人在美国的具体处境、福利待遇和就业情况。我跟铁生讲起美国所有马路上、公共场所必有的残疾人步道,每辆公共汽车和校车都设有的让残疾人随轮椅升降就座的特殊装置;我还跟铁生讲起:我在加州大学的日文课上和一个口眼歪斜的残疾人配对子练习,老师照样会对这位口齿不清的同学提问,而全班同学从来都耐心等待她结结巴巴的回答,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反常反应。这一切,在八十年代的中国,确实是匪夷所思的奇闻,铁生每每听得动容,感叹说:对于残疾人,那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话题渐渐拉开。虽然我一次也没有触动铁生那个伤心的话题(铁生也从未正面提及),但是,我却向铁生坦白谈到过自己在大学和留学期间那段大喜大悲的恋爱和失恋经历,谈到自己至今未能走出情感的阴影,谈着谈着就动了感情,长吁短叹起来。铁生还设身处地地为我开解。于是两人越谈就越投契,心气越近,小屋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和煦。伯父有时候进来递茶送水,看见铁生脸上渐渐显出的宽颜,自然也暗下高兴。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算是那个灰砖小院一位颇受老少主人欢迎的客人。
        我与铁生之间的“过心之交”,还不能不提及这件曾让我感到很难落笔的事体——我在此姑且隐去所涉之真实姓名——此事之不能不提,因为它也可以看出平素以性情温厚、广结善缘著称的铁生,内心里的刚烈之气。那是1988年中的某一天,我从社科院文学所每周一次的“正式上班”完后,蹬车路过,顺便去看看铁生,发现他当时满脸愠怒之气,有点感到诧异。细聊下来,原来,他刚刚看了某位当时正当红的某知名作家新发表的中长篇,以一种油滑冷漠的文风语调,隐晦但行内人一看就明白的叙述文字,嘲弄一位在政治风潮中落难的同辈作家。铁生看罢恼怒气忿不已,为此生了大半天的闷气。“我们文学所的同事,刚刚也在上班中议论此事呢!”我向铁生叙说着坊间大家的议论,“我最受不了的,是此人在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幸灾乐祸的嘴脸!”“这是最典型的落井下石!”铁生少见地涨红了脸庞,滚推着他的轮椅在小房间里转圈,“这样乘人之危,连基本的为人底线都没有了!此人的文风人品卑劣到这个地步,真的是让我产生——生理性厌恶!”“生理性厌恶”一语,这是我明确记得的、也是我听到过的铁生嘴里冒出过的最激烈的对人事的臧否之语,而这,恰好吻合了我读此人那些毫无节制的油滑文字的真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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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05 16:13:26
人生知己难求,何况是志同道合才情比肩的挚友,羡慕你!
(呼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05 15:57:51
拜读,那段文学百家兴起的时代,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纪念史铁生,他的作品会凿进读者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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