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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青龙泉双耳瓶——追念史铁生

发布: 2016-5-26 03:25 | 作者: 苏炜



        是在加勒比海邮轮上听到铁生骤逝的噩耗的。2011年新年钟声敲响的瞬间,接到了北京传来的不祥电讯。那天从海上归来,早晨把女儿送到学校,我转身就进了附近的花坊,买了一束黄白菊花,回家找出了那个豆青开片双耳瓶,再从电脑里印出一帧铁生的遗照,小心仔细地,置放在插好的花丛中。
        隔着一道大洋,我想为铁生,也为我自己,安排一个小小的、私己的追思仪式。
        我和铁生大致同龄,同属下过乡的 “老三届”和“老初一”。与铁生的众多好友相比,我和铁生的交往历史不算久远,却也足够深、长。深的是心,长的却是距离。所以我常说,我和铁生之间,属于一种“过心之交”。回想起来,初识铁生,应该是由建功(陈建功)介绍引见的,大概是1984年夏天,我从美国留学的半途,为两年后的回国工作进京打前站的时候。和铁生有了比较多的来往,则是1986年底我自哈佛回国,在社科院文学所落脚以后。
        那时候,或许我算是最早的“海龟”(海归),所以单位上给了我一点特殊待遇——作为单身汉,却为我分了一套单间一单元,就在当时很有名的海淀双榆树“鸳鸯楼”青年公寓。那个年头,对于北京的同龄人,能拥有这么一个独立的居住空间,确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于是很快,我的双榆树小居室,就成为了当时北京文学界和学术界圈子里的一个小据点。日后蜚声遐迩的“赵越胜沙龙”(北京青年学术圈子)和北京作家的小圈子,都常常在这里聚会。
        在当时北京几个文学圈子里,我和铁生算是“一伙儿”的,经常玩在一起,泡在一起。1987、88、89那两三年间,铁生和我们几个——建功、万隆(郑万隆)、李陀、张暖忻、何志云、小楂(查建英)、还有黄子平、陈平原以及朱伟、鲍昆(摄影家)等等,常常在一块玩儿。——所谓“玩儿”,其实不是别的,就是聚在一起聊文学,办杂志,开作品朗读会,商量和张罗各种有意思的文学活动(今天这么说起“聊文学”似乎很稀罕,其实在当时北京的氛围里,我们这一伙算“纯文学帮”,已经开始显得有点稀罕了。我们当时叫“抡”——“抡小说”,“抡评论”什么的)。清晰浮现在记忆屏幕里的,有这么几件事:
        当时我的留学生小说集《远行人》刚刚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但此书没能进李陀等人的法眼。当下先锋实验小说正热潮滚滚,他认为我的写法太老旧、拘谨。查建英也是最早写“留学生小说”的。她写出了一个短篇系列,发在南京、上海几个刊物上,写得神采飞动,其中的中篇《丛林下的冰河》还在手稿阶段,李陀读完觉得“苗头很好”,又传给我们大家看,就商量着召应大家聚到我的小家,好好聊一次。李陀还对我说:“顺便敲打敲打你。” 那时候,我们大家都乐意这样被互相“敲打”。
        每次这种聚会,铁生总是手摇着他的大轮椅车(那时候他还没有机动轮椅车,是手动带链条的那种),早早地就从雍和宫边他当时住的小院出发,至少要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旅途跋涉,才能抵达我的在北三环魏公村附近的双榆树公寓。因为住得远和路途不便——想想,当时的行人道还都没有残疾人便道,铁生的手动轮椅,一定是贴着车流飞驶的马路牙子,一点点蹭过来的——可是,铁生反而常常是来得最早、也最守时的一个。每次看见他的轮椅从电梯升上十六楼,满头汗光地出现在我家1657号小居的狭小过道里,他冒出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没晚吧?”大家夸他是最早到的,他便憨憨地笑着说:“路远,我这是笨鸟先飞呀!”
        在那种讨论场合,铁生并不多言,总是眯着他那双永远带笑的细长眼睛,眸子在黑框眼镜后面沉静地闪烁。但每一开口,他的明晰意见总是一语中的,让你明白:他是最好的倾听者和有关议题最深的“解人”。他不但是听进了、而且是马上就吃透了,才吐出来的思考精粹,绝无废话渣子。那晚讨论的直接结果,就是修改后的查建英《丛林下的冰河》在《人民文学》发表后,获得了广泛好评和热烈反响,并成为她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的书题和压卷之作。我记得就连这个文题书题,也是在黄子平(查的大学同班同学)当晚的建议下改定的,因为“丛林”和“冰河”本来是两个互相矛盾的意象,以此作题目,显得很特别,也大气。那次聚会,我还记得一位女作家留下的一句名言。她风风火火地一踏进门,看大家一个个正襟危坐的样子,便笑道:“嗬,进苏炜的家门,灯一亮,就开始——谈、文、学,”她拖长着声调、顿挫着句子,“进高行健的家门,灯一黑,就开始跳——贴面舞!”
        我没有考证过她话里的真意。但当时的高行健家,也是北京作家圈子里另一个聚会点,那倒是事实,那是属于另一个趣味群落的聚合点。而且,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北京作家圈子里,以“讨论文学”为聚会之旨,确乎已显得迂腐老套,真的是不多见了(今天把这称作“八十年代的沙龙现象”,在当时,我们倒不这么称呼,用英文称“Party”——派对,倒是常见的)。
        在我家举行的“作品朗读会”,为两位兄长辈作家来一次“雪中送炭”的友情之聚,是1988年初春的故事。我在海外别的回忆文字里曾记述过这次铁生也在场参与的难得聚会,碍于篇幅与相关原因,这里不打算详述。值得一记的,倒是为办《东方纪事》,铁生和我们大家一起的热心投入。应该是1988年春夏之交,当时任职《人民文学》的朱伟以个人名义,承包了江苏省一份连年亏损、濒临关门的纪实文学杂志《东方纪事》,准备移师北京,另起炉灶,甩开膀子大干。此事最早商量出基本眉目,就是朱伟拽上李陀、戴晴等我们这一伙儿,在我的双榆树1657小居几次碰头敲定的。当时的若干聚会,铁生也都摇着他的轮椅车来了——因为铁生行动不便,我记得日后进入具体编辑程序,朱伟、李陀和我还专程带着稿子到铁生家聚过一次。这种个人承包、用外省书号但在北京搭编辑班子、自主编辑组稿、最后到江苏成刊然后推向全国的办刊方式,在当时实属创举,我们大家都有一种“第一个吃螃蟹”的兴奋,也纷纷想出各种栏目点子,并设置了自主组稿的各栏目主持人,野心勃勃要办出“中国头一份泛文化杂志”。“泛文化”也是当时文化圈子的流行字眼,就是不要囿于文学,或纪实非纪实等专门行当,要广泛涉及社会、文化与历史,同时又以文学和文化为重心。这样的栏目设置和主持人选,可以看出当时的人际网络和大家的勃勃雄心:“封面人物”(李陀)、“四时佳兴”(林斤澜)、“文革研究”、“知识分子”(刘再复)、“感悟与人生”(苏炜)、“人与历史” “自然、灾祸、人”(钱钢)、“东方闲话”(刘心武)、“当代艺文志”(黄子平)、“文化潮汐”(史铁生)、“东西风”(林培瑞、查建英)、“读书俱乐部”(陈平原)等。  当时,我们这些栏目主持人都是一身担数任——组稿、写稿兼编稿,多管齐下。铁生负责的是一个很吃重的“泛文化”栏目,我记得第一期的“文革研究”专题,也有他一篇分量颇重的回忆散文。有意思的是,坐在轮椅上的铁生似乎行动不便,但他朋友多,接触面广,真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组起稿来反而似乎显得毫不费力,总听见他对不时向各位催稿的朱伟说:我这边的稿子早拢好了,你来拿就是。
        1988年秋天,《东方纪事》新刊一出便“打响了”。戴晴的长篇纪实文学《储安平》,以及钱钢等关于某年上海肝炎流行病的调查报告等等高质量的文本,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一时可谓洛阳纸贵,震动朝野,报摊书亭的杂志被抢购一空。当时,带着“湘军”在新建省的海南创业的韩少功,也循《东方纪事》的路子,把他新创办的走“严肃的通俗”(少功语)路线的报纸《海南纪实》带到北京来编辑和组稿。每次进京,因为自京广线凌晨抵达的火车一出站,天蒙蒙亮的他不好打搅他人,却可以坐直达海淀的公车无拘无束敲开我的家门,所以当时少功进京,大都是落脚在我的小居,夜夜睡沙发。少功的几次编辑组稿聚会,也都是在我家办的。自然都是大家随便买点德州扒鸡、酱牛肉、粉肠什么的,撕着鸡腿,喝着啤酒,边吃边聊。这种聚会场合,自然也少不了铁生。或者说,在我这个“东道主”看来,每次聚会,只有摇着轮椅满脸闪着慈亮光泽的铁生到了,才算是“达标”了,功德圆满了——我这里用了“慈亮”、“功德”这样的佛家字眼,是因为当时大家都有一个说法,说铁生笑融融安坐轮椅的样子,有“菩萨相”,像是一尊“拈花微笑”的菩萨样子。铁生总是微笑着不置可否,大概因为,这种说法他已经听过多回了。
        现在老友们回忆起当年的“沙龙”聚会,都会提到一个特殊的记忆影像:为了上我家聚会,铁生摇着轮椅顶着风雪赶路,轮椅在半途中断了链条而困在酷寒中的惊险故事(可参看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但一般都语焉不详。那其实是一件让我“记恨”至今的、与大导演陈凯歌有关的轶事(凯歌兄,若你有幸读到,切莫生气,我相信当时是你的“无心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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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05 16:13:26
人生知己难求,何况是志同道合才情比肩的挚友,羡慕你!
(呼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05 15:57:51
拜读,那段文学百家兴起的时代,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纪念史铁生,他的作品会凿进读者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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