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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瓣女人花》节选

发布: 2016-2-12 06:26 | 作者: 曾晓文



        乐队的演奏被这两声尖叫打断了,队员们都停下手中的乐器,张望大厅中央的主角们。新郎果真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拨打911,接通后,急促地说:“晨槿现在距离我母亲不到3米远,触犯了法庭的禁令,请立即派人带走她!”新娘听了,脸完全因恼怒涨红了,她显然对晨槿的名字熟稔于心。她拖着婚纱长长的裙摆, 摇晃着走近晨槿,伸出手就打了晨槿一个耳光。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耳光声在静寂中格外清脆。泉首先醒悟过来,从主台旁跑过来,随后鲁迪也跟过来,两人用身体 挡在了晨槿。从新娘的眼神中,不难想象她下一步会揪住晨槿的头发厮打。客人们为了看清这戏剧性的一幕,纷纷站起身,涌了过来,脸上露出担忧表情,眼神却兴致勃勃。他们原本期待一场鲜艳俗套的婚礼,谁料到会出现异峰突起的高潮。晨槿稍稍镇定了些,把镜头盖扣上了,转过头准备离开。“不能放她走!”于绣又叫 道。客人们很快向晨槿聚拢,把她团团围住,堵住了她的逃路。鲁迪陪着笑脸,“有话好好说。”新娘叫道:“有什么好说的?她是杀人犯!”众人露出惊骇表情, 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一身黑衣的晨槿。她的短发在洗过之后显然没有打理,凌乱中自有几分洒脱,皮肤是被太阳晒了一季的小麦色。她未施脂粉,两只眼睛低垂着,让 人无法捕捉到期待中的凶狠。晨槿低声对鲁迪说,“新郎是我前夫……”鲁迪伸出大手掌抓自己的卷发,几乎绝望地叫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新娘又扑过来 了,嘴里嚷道,“你来搅我的婚礼,我非把你打扁了不可!”“紫嫣!”新郎淼叫道,声调不高,几乎悲哀。紫嫣居然停止了袭击,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新郎。
        这时一男一女两位警察出现了,男的是华裔,女的是西裔。他们验明了晨槿的身份,又通过手机联络警察局总部,查了她的案底,随后给她戴上了手铐。晨槿终于抬起头,对淼说了一句话:“别因为我惩罚鲁迪,破坏他的生意。我求你!”淼别过头去,不置可否。晨槿被押出了婚礼大厅。
        紫嫣从淼的眼中读到了怜惜和遗憾。她一跺脚,嚷道:“这婚,我不结了!”说罢,转身向大厅门口奔去。淼伸出手去拉她,不料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甩开 了他。紫嫣的父亲立即追赶,几位伴娘也叽叽喳喳地跟着跑出去。鲁迪醒悟过来,接连抓拍,心里给这一系列照片取了恰当无比的名字,叫“落跑新娘。”这时于琇 全身一晃,晕倒在地。淼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拨打急救电话911。一位女子拨开人群冲过来,全不爱惜身上昂贵的大红夜礼服,立即跪地对于琇实施抢救。有人甚 至拿出苹果手机,拍下了女医生救人的场面,立即上传到“脸谱网”上。
        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了于琇,淼也跟着上了车,撇下满场的客人。乐队及时地调整情绪,恢复了演奏。客人们兴犹未尽地回到座位上,低声讨论 黑衣女摄影师和新郎的关系。对他人隐私的猜测,像掺入混合果汁的郎姆酒,永远比果汁本身更醉人。客人们都饿着肚子来的,既然新人已预付了饭费,索性开始享 用丰盛的晚餐。他们在酒足饭饱后满意地离开,自然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细细咀嚼婚礼上的一幕。
        男警官只会讲英语和粤语,晨槿不会讲粤语,所以和他用英文暂短地交流了几句。她惊魂未散,脸上被紫嫣打过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痛。女警官一路上没讲话, 人恹恹的,似乎对在周六工作怀有抗拒情绪。警察局的走廊很安静,能听到的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她对这里早不陌生,警官们也没有对她恶声恶气,所以当她被押进审讯室,离开了众人的注视,精神反倒轻松了些。男警官替她打开了手铐,甚至还给她端来一杯冰水。他登记她的资料,问了一系列的问题,填了一个冗长无比的 表格。这使她回想起三年前被羁押入狱的日子,全身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心被新的恐惧攫住了。警官根据她的请求,从她的手机里找到凯琳、矫正官杰森,还有鲁迪 的号码,请他们来警察局。三个人先后赶到了。凯琳忍着病痛,居然穿着黑色套装,随时准备出庭的样子。晨槿含着泪说,“凯琳,我不想再回到监狱里去!”凯琳立即轻声安慰:“你先镇定些!”鲁迪向各位解释,晨槿出现在婚礼上“纯属偶然“,还出示了他手机上的电话记录,证明晨槿并非“预谋触犯禁令”。大卫离开审 讯室,向上司汇报。他的上司需要在第二天召开一个电话会议,讨论晨槿的案件,因此要扣押她。
        第二天傍晚,晨槿在被羁押了23小时后,获得释放,不被追究法律责任。凯琳开车接她回家。一路上晨槿除了说一句“谢谢”,再没有多话。在她下车后, 凯琳嘱咐:“好好睡一觉,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她不敢回头,怕眼泪在夜幕中也会闪亮,只把手伸到脑后挥了挥,表示再见。她走进公寓,迫不及待地拨下身上的 一层层衣服。她在拘留所里没有机会淋浴,全身散发霉气,现在终于可以痛快地洗个热水澡,享受裸露的自由,不必担心他人的注视。
        于琇在淼的婚礼上昏倒后,立即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她身体并无大碍,第二天就让她出院了。淼去向紫嫣道歉,但紫嫣拒不接见。在于绣的强烈 要求下,淼请律师发了一封义正词严的电子邮件给鲁迪。当初淼和紫嫣和“柠檬树”签订合同,指名要鲁迪夫妇当摄影师,但他们临时换上“罪犯”晨槿,搅黄了一场婚礼。于琇给了鲁迪夫妇两个选择:一是补偿婚礼的经济损失10万加元,精神损失50万加元,二是辞退晨槿。鲁迪夫妇根本没有能力支付赔偿,也不敢冒风险 和于琇母子打官司,弄不好既损坏了公司名誉,还要做出巨额赔偿,那么只剩下了一个选择:辞退晨槿。
        星期一早晨,晨槿到公司上班,见到了含泪的玛莎和一纸辞退书。晨槿识趣地整理东西,向泉交代工作。泉在一夜之间被提拔成摄影师,并不兴奋。他讽刺鲁 迪胆小,居然被于绣这个“老太婆”吓住了。老太婆有什么理由要求经济损失赔偿?晨槿出现在淼的婚礼现场,是一个不幸的巧合,又没有持枪威逼紫嫣取消婚礼。 紫嫣不肯嫁,说明她和淼的爱情压根就不牢固。晨槿替于琇辩解,淼的新娘跑掉了,于琇丢了儿媳,还丢了面子,要求赔偿可以理解。泉摇摇头,面子,中国人被 “面子”控制了几千年,害人害己,还没受够?泉在这几年里,尤其在协助凯琳办理晨槿的案件期间,一直站在晨槿的立场上,这让她感激。他难过地说,“你走 了,没人在公司里和我说中文了,多没劲呀。”晨槿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
        不久,泉果然给晨槿打电话,邀她去听“蓝色圈地”乐队的音乐会。那是多伦多夏季一个暖风洋洋的傍晚,位于安大略湖边的露天音乐厅全场爆满,甚至在四 周的台阶上、树荫下都挤满了听众。歌手们上场了,引起人群的尖叫和欢呼。多伦多的艺术听众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热情的群体之一,对小剧场、非主流的演出一向热 情鼓励,更何况对“蓝色圈地”这样土生土长的乡村摇滚乐队。乐队的歌手们不像美国的一些超级歌星,穿着暴露奢侈,还依赖高科技的舞台效果。他们穿方格棉布 衬衣、牛仔裤,素朴亲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演出,在三十年中从未停止过。当年的邻家男孩已经变成邻家大叔,但风格更成熟。“我喜欢他们的朴素和真 诚!”晨槿嚷道。四周的观众兴奋地呼唤歌手们的名字,淹没了她的声音,她只好提高嗓门重复。“我猜你会喜欢!”泉说。观众们一边喝啤酒,一边欣赏演唱,啤 酒泡沫随着音符满场飞扬。有人在两首歌的间歇嚷道,啤酒的味道像天神的甘露!啤酒加音乐,天堂的生活不过如此!当歌手们开始唱他们的金曲《爱一个人》时, 观众们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也受了感染,随着大家一起载歌载舞。泉在舞蹈时偶尔会撞到晨槿的手臂,身上的汗味也不时传来,让她有些心旌摇荡。
        散场时,他们离开座位,随着人流向音乐厅外走去,不时交流对演出的感受。在狭窄的林荫道上,身后的观众不停地从他们中间穿行,害得他们不得不一次次中断谈话。泉终于伸出手,牵住了她的手,迫使人们绕路而行。那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一时间,两人的精神似乎聚集到对方的手上,竟忘记了交谈。音乐为他们酝酿感情,一旦感情泄露,音乐就暂时完成了使命。待他们走上了湖滨大道,四周不再有其他人,她才轻轻地挣脱了。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多长时间?五分钟,或许 只有三分钟?他和她是怕被人群冲散才牵手的,后来她在心中一次次替彼此开脱。
        
        5.一个女人的旅行
        晨槿为了生计,到“第二杯咖啡店”打工。她上早班,每天早4点半起床,5点钟准时到咖啡馆。煮咖啡是机械劳动,一切都严格按照配方。没过几天,她 就厌倦了这重复性的工作。她下决心做一个摄影项目,立一个生活目标。她不想拍人像,因为人像含有欺骗性。拍摄对象总有些做作,在镜头面前喜欢大笑、微笑、 痴笑、媚笑,很少流露痛苦,世间有几人是真正快乐的?她把目光转向风景。加拿大有风景秀丽的山脉、森林、湖泊、草原……随便选取一个主题,足够忙上几年。 她思来想去,决定拍瀑布。她打印了一张加拿大的自然风光图,把上面的瀑布用黄色蜡笔标识出来。因为周末要做工,她常在平时出门,何况平时风景区游人稀少, 合她的心意。
        这是一场孤独之旅。
        尼亚加拉大瀑布气势磅礴,声名显赫,但她不愿在它身上倾注时间和心思,因为它被商业化了,旁边伫立着高楼、霓虹灯,甚至还有赌场。她至少陪二十对新 人到大瀑布附近拍过结婚照,看他们搔首弄姿。最近几年,过夏令营的国际学生们又鱼一般成群结队地涌来,把大瀑布四周几乎变成了集市。在安省,真正被称为 “瀑布之城”的是哈密尔顿市(Hamilton)。哈密尔顿市离尼亚加拉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市内方圆几十英里的范围,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瀑布。韦布 斯特瀑布源自一条清澈透明、平缓舒坦的小溪,弯弯曲曲,流到峡谷边缘,瞬间演变成一泄如注、水花飞溅的银色长练。飞流直下的瀑布,撞击石壁和峡谷底部的石 头,卷起千层飞沫,随后又舒缓地穿行在石缝里,化成一条桀骜不驯的溪流,与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最终流入安大略湖。晨槿想,也许做人应如瀑布,始终拥有 “义无反顾”的勇气。
        在韦布斯特瀑布的不远处,出现了一条细小、安静的瀑布,像一个依偎身旁的婴儿,人称“婴儿瀑布”。它被树木和花丛襁褓般环绕,花丛中可见蝴蝶轻盈飞 舞。是谁说过,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自己?或许,晨槿也是一朵花的鬼魂吧。她至少死过两次了,一次是在药物中毒后躺在医院里,一次 是躺在监狱的硬板床上……想着想着,她的泪落了下来。面对大自然,似乎比面对墙壁流泪舒畅得多。不知过了多久,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拿起相机,拍下了享受阳 光亲吻的婴儿瀑布。随后,她又来到了杜斯瀑布旁。瀑布落差十几米高,水体并不碰撞石壁,而是自由垂直流下,修长匀称,宛若一位亭亭玉立的淑女。自然界的一 山一水都有灵魂。杜斯瀑布的气质,难道不是她所追求的吗?不染尘埃,沉静清雅,特立独行。
        不久,她驾车到魁北克去看蒙莫朗西瀑布。蒙莫朗西瀑布又名水晶瀑布,距魁北克老城十余公里,开车十几分钟路程。瀑布高近80米,比尼亚加拉大瀑布的 落差还要多30米,号称美洲三大瀑布之一。瀑布水源来自蒙莫朗西河口,沿山峦峭壁飞流直下,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放射水晶般耀眼的光芒,最终与圣劳伦斯河交 汇。那一刻她又一次联想到了命运。从滋润的中产阶级跌入囚犯的底层是生活的巨大落差,落差造就动感、导致倾泻,一如命运,不由分说兜头而来,使她经历了前 所未有的洗礼。
        她开始探寻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瀑布,有的藏在山里,有的守在河边;有的雄浑,有的温柔。她每靠近一个瀑布,都像去赴一场“盲约“,心里隐隐地激动。在 “盲约”中遇到的男人可能令人失望,但没有哪一个瀑布令她失望过;她常常满身负荷、满面尘灰而去,一身轻松、一身洁净而归。她白天拍摄,晚上回到家里把照 片拷贝到电脑上,然后在同一瀑布的所有照片中,挑选出最满意的5张,给它们编号、加注,认真地记下瀑布的名字、地点、四周风景,甚至观赏时的心情。她还会 上网研究瀑布的形成历史、特点等,很快就对加拿大东部的瀑布如数家珍。她对西部的许多瀑布,尤其是卡尔加里附近的卡梅伦瀑布十分向往,但时间、财力有限, 只能期望以后有机会访问。
        她花很多时间,在电脑上用Adobe Illustrator软件加工作品。驾驭鼠标,似乎比驾驭相机快门难多了,总达不到满意的效果。她打电话向泉请教。泉说在电话里一两句话讲不清,要演示 才行,他可以来家里教她。晨槿迟疑片刻,公寓里狭小的空间,容不下热气腾腾的两个人,请他到咖啡馆见面。两人把时间定在下午3点,晨槿下班之后。
        转天泉按时赴约,还带来了他的小女友。小女友符合90年代生人的美女标准,大眼、尖下巴、皮肤细白;还顺应时尚潮流,全身名牌,连小包上拴的丝巾都 是巴波瑞,一点儿不含糊。她和晨槿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晨槿从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自己:一个“老一辈的打工妹”,枯燥、落伍。两个人隔山隔水,永远 成不了同一家俱乐部的成员,这样反倒轻松,不必设法讨彼此的喜欢。泉和小女友在一起时间长了,生活轨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可能会终于失掉他这个朋友。想 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失落。
        泉看了晨槿的作品后,兴奋地叫起来:“哇!”他一再建议她寄一幅去参加安省的摄影展。晨槿虽然从小喜欢摄影,但这些年拍得时断时续,又从未受过专业 培训,怎么能和专业摄影家竞争?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参展要交注册费,还要给作品加框,恐怕要花上千加元。这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泉说凡事都有代价,对比晨槿 爬山越岭拍一幅图片所冒的危险,一千加元的风险不算大。她被他的热情感染,最终答应了,还问他对哪一幅最赞赏。他毫不犹豫地挑了《婴儿瀑布》。她想说什 么,但立即咬住下唇,眼里却露出感激。他赞赏的,正是她最喜欢的作品。泉的小女友打起了哈欠,闹着要去逛店。泉无奈地摇摇头,拉着她离开了。
        不久,晨槿接到安省摄影展组委会的通知,她的作品被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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