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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金庸的得失

发布: 2015-12-31 17:58 | 作者: 葉揚



        小說中不止一位主角,對謀篇佈局,造成嚴峻的挑戰。 《水滸傳》裡,用的是“輪流坐莊”的寫法,所以後來有所謂“林(沖)十回”、“武(松)十回”、“宋(江)十回”的說法,有些像中國畫里山水長卷的“散點透視”,邊走邊看。 《西遊記》裡的唐三藏與悟空、八戒師徒,塞萬提斯《堂吉訶德》裡的吉訶德與桑戈主僕,以及拉伯雷《巨人傳》第三部到第五部裡龐大固埃與好友巴努奇和約翰修士,則是讓他們朝夕相處,或是結伴同行。 武俠貴在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多了一位主角,更難安排。 即以金庸的過人功力,《天龍八部》裡有了段譽、虛竹、喬峰三位主角,結構也未免失之鬆散,在他的作品中實在算不得上乘。
        《天觀雙俠》全書四卷,分為十二部。 其中前三部“青樓小廝”、“百花門主”和“青幫新秀”主要寫趙觀,第四至第六部“虎子出山”、“柔情一縷”和“傲視天下”,主要寫凌昊天。 這前六卷,用的是“輪流坐莊”的方法,不過兩人在對方坐莊時,也偶一現身。 這樣的寫法,讓讀者很快能“進入角色”,較為深入地了解主角的個性。 第七部“海外奇遇”又專寫趙觀,但是從第八部“絕路相逢”起,除了第九部“大漠風光”讓兩人結伴同行之外,後面第十至第十二部的“三幫新主”、“修羅面目”和“愛恨情仇”,兩人的軌跡分分合合,犬牙交錯,直至終局。 以一部“雙主角”小說的結構佈局而言,這樣先分後合的方法,算得上是一個成功的突破。
        武俠小說的空間範圍比較廣大,通都大邑、三山五嶽自不必說,金庸的小說甚至往往走出中國的疆域。 《天觀雙俠》在這方面亦不遑多讓,趙觀在第七部裡結識後來成為他六位妻子之一的朝鮮公主李彤禧,有一番海上的歷險,在第九部裡兩位主角為避禍遠離中原,進入西北的大漠,最後鄭寶安為愛獻身,又遠走東瀛,整部小說的場面,可以算得波瀾壯闊。
        武俠小說,講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篇的大故事,要靠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一磚一瓦地堆砌起來,要能讓讀者全神貫注,如在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實非易事。 《天觀雙俠》一百六十二章,鄭丰能夠持續吸引住讀者的注意力,是她的過人之處。 以作家比作武林高手而言,她的“十八般武器”之中有一樣,就是對“懸念”的運用。 比起傳統中國小說來,這個手法,在西方偵探小說和日本推理小說中更為常用。 小說從第一章“花園怪客”開場,便拋給讀者一個問題:黑衣人為何遭人追殺? 隨後一章章下去,作者又把問題像飛鏢一樣接二連三地拋給讀者:黑衣人為何留下一本無字之​​書? 情風館被何人屠殺? 趙觀的母親姬火鶴死前為何留下一個“丰”字? 趙觀的生父到底是哪一位? 是什麼人殺了比翼,再嫁禍於昊天? 百花門的內奸究竟是誰? 這許許多多的問題,往往要到小說後半,甚至即將終卷時才慢慢抽絲剝繭,給出答案。 一直到最後一章“何謂真情”結束,我們還是不能斷定,鄭寶安究竟會不會回來? 這樣一個帶著懸疑的結尾,讓人回想起趙觀在母親遺體前默念的禱詞,“有情無情,皆歸塵土”,給整部作品添了一抹蒼涼悲壯的色彩。
        此外,金庸的作品,往往能於緊鑼密鼓之中,一筆蕩開,著以閒筆,最為風神瀟灑。 其成功的秘訣,在於適可而止,不能讓風箏飛得太高太遠,甚至斷了牽線。 《天觀雙俠》在這方面也作了嘗試,比如第二十四章“湖上聆樂”寫康箏與松鶴老琴簫對奏、第七十九章“悲愴之鼓”寫昊天在少林寺擊鼓、第一百章“雪中遇敵”寫昊天在一場殊死大戰前觀賞雪景、第一百一十二章“萬馬之谷”寫日出,都算得差強人意。
        
        金庸的作品,繼承了中國武俠小說與西方騎士和“疏狂劍客”文學的傳統,在虛構的人物中,穿插一些真實的歷史人物。 《天觀雙俠》也不例外,其歷史背景,設定於金庸小說中不曾動用過的明朝嘉靖年代,權奸嚴嵩、嚴世蕃父子當政時期,讓主角凌昊天與抗倭名將戚繼光稱兄道弟,讓邪惡的修羅教主段朝,化身為嚴世蕃的妻子朝明公主。 同時,作者在不少細節上,比如青幫和漕運、朝鮮國王中宗駕崩後的繼位之爭、嘉靖宮中的齋蘸儀式和“青詞”祀文、日本一代梟雄織田信長的史實,都還做了一些功課,並且加註說明。 作者在第一百五十三章的注裡提到,她把戚繼光抗倭的戰役提前了十年,又說:“小說中不符合歷史和時代之處仍多,不再一一細舉。”
        上海女作家王安憶最近寫長篇小說《天香》,在動筆前對明末清初的歷史文化背景,作了細緻入微的研究。 我們當然不該要求武俠小說家都去做歷史考據,所以歷史背景略有失實之處,本亦無可厚非。 但是從細節上來說,還是不該過於脫節。 《天觀雙俠》第三部第三十三章,寫成年後“容貌俊美、風流倜儻”的“杭州少爺”趙觀,於中秋之夜,去劉四少家做客,進得府內,“東首一班戲子正演出《牡丹亭還魂記》”云云。 按小說第五十七章中明言趙觀生於嘉靖六年,第九十二章又說他是冬至生日,當在1528年初。 第三部開始時的年代,按照第三十七章中的說法,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 《牡丹亭》的作者湯顯祖(1550-1616),要再過六年才呱呱墜地,而他寫作《牡丹亭》,則是在罷官退隱以後,大約在萬曆二十六年(1598)前後,那時候書中的趙觀若尚在世,也已到了耄耋之年了。 又第一百三十七章寫嘉靖二十五年(1546)趙觀“重回蘇州”,與後來成為他六個妻子之一的周含兒相認,其中寫到當時身份是“天下第一名妓”的胡吟(周含兒的化名)曾由“號稱天下第一風流才子的唐伯虎”親自下過“嬌而不矯,媚而不昧,艷而不厭”的十二字評語。 然而唐寅(1470-1523)早在嘉靖二年駕鶴西歸,那時書中的趙觀和周含兒都還沒有出世。 凡此種種,雖屬枝微末節,畢竟還是難免貽笑大方。
        年輕時曾與兄弟聯手、以上官鼎為筆名寫作武俠小說的劉兆玄,替《天觀雙俠》寫了一篇頗為精彩的“推薦序”,其中提到,武俠小說的魅力來自作者豐富、超現實的想像力,卻必須透過生動的武俠文字和深厚的“雜學”根基(對三教九流、歷史典故、民間掌故等的熟悉)等等來造就,是語先得我心。 四大部的《天觀雙俠》能讓本人一氣讀完,作者的想像力已毋庸置疑。 從文字上,武俠小說畢竟還是應該用傳統章回小說的文體,最為相宜,過去有人在其中使用現代人的語言,甚至表現現代人的心理,便令人有非驢非馬、不倫不類的感覺。 在這點上,鄭丰的文字業已過關,吹毛求疵的話,只可以說也許今後在回目的標題上,可以以金庸“回目成詞”的《天龍八部》為模範,精益求精。 從長遠看,鄭豐“百尺竿頭須進一步”之處,還在不斷培植雜學的根基。 比如第十三章裡,從小在蘇州長大的趙觀,在新結識的朋友、喬裝為“乞兒小三”的凌昊天面前“顯擺”,點了一桌“本地好菜”,然而接下來報出的四個頭盤、十二道菜餚和最後的大湯,竟然是​​蘇、杭、維揚“混搭”,以我這個曾在蘇州住過的讀者來看,頗有令人捧腹噴飯的效果,這一個小失誤,其中牽涉到的,就是不可能一蹴而就、而需要日積月累的“雜學”了。
        此外,小說中還有一處人物和情節的安排,令我覺得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作品中數次出現身手了得的東瀛“隱身人”,前面都還說得過去,到了第一百五十二章,居然出現了一位走火入魔的“伊賀武尊”,其武功和內力之高,簡直匪夷所思,一場海船上的大戰,就連已在七星洞內練得“天下絕學”的凌昊天,也不是他的敵手,而趕去相助的趙觀和鄭寶安,也被他的“掌風”推落海中,最後還是由他自己醒悟,切腹自殺了事。 到了最後一章,又出現了伊賀的夫人,而此時業已負傷的兩大男主角,都無法抵擋,只得眼睜睜看著鄭寶安捨身相救,服下伊賀夫人的毒藥,跟著她遠走東瀛,不知所終。 這一對東洋夫婦,雖然並非以正面人物的形像出現,但是讓小說中核心的二男一女折辱在他們手下,實在叫人老大不痛快。 在我這個讀者說來,也許有“天朝大邦”的情結作怪,但是就從小在台灣長大的作者而言,是不是五十年日據時代所留下的巨大陰影,在她的潛意識中揮之不去?

        
        最後再提一筆,作者家世顯赫,祖父是戎馬半生、後來做到老蔣副手的陳誠,父親是上世紀末歷長台灣“經濟部”、“國防部”、“監察院”的陳履安。 用國內現在流行的詞彙來說,是地道的“官二代”、“官三代”。 然而她一不熱衷於仕途,二不孜孜以牟利,從二十五歲開始,於相夫教子之餘,潛心筆耕,一​​針一線地編織著中國女孩子的武俠夢,在寫出了八十萬字的《天觀雙俠》之後,聽說最近第二部作品《靈劍》亦已問世。 如此出身背景,本來不多,再有如此才情,更為罕見,加之又有如此胸襟,試望偌大中原,嘿嘿,沒有。 
        
        [原載于《東方早報 ∙ 上海書評》2011年7月10日第146期B5-B6頁]
        
        2011年6月於美國加州華山市猿影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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