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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考古学

发布: 2015-12-10 16:01 | 作者: 俞伟超/张承志



        张:您知道我至今多多少少接触了四个专业:考古、蒙古史、新疆史、中国伊斯兰史。我刚才向您提这样的问题的目的,是因为我非常想搞清楚这个盲目地找自己,难道真是理想这东西在捣鬼么?.
        俞:当然是这样。提起有些理想或理论的东西,我这些年来也很痛苦。我在最近这几年里在搞学问的时候,又经常思索做人的道理。我觉得,这二者是关系密切的。如果对做人的道理没有一个追求的话,深奥的学问一定探索不到。无论是我个人,我们国家,或是这个世界,为达到这样的认识都付出了代价。当然而已经付出的代价,又使大家都提高了理想的境界。所以,你的问题我虽然明白,但我只能这样说:今天的我又苦又不苦。今天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悲观失望走上绝路。就学问而说,确实象你注意到的一样,我观察过一些问题,除了三门峡,盘龙城,我搞周代用鼎制度的研究时,有一次连续工作了四十八小时。因为,我面临着一个对傅斯年的观点的思考的问题,而他的观点又事实上被郭沫若等整整一代人所肯定过。
        张:我明白。我在登封挖王城岗时读过他的《夷夏东西说》,我知道傅斯年的份量。
        俞:简单地说,连续工作了四十八小时后,我更相信了当时新找到的观点。但是—今天我感到,如果又有新收获,我却再也没有当时那种兴奋、满足和高兴了。尽管那高兴不是吃了好东西和挣了大钱所能比拟的。因为我也悟出:一个人的追求永远不能完全实现。以前,我很惋惜王国维,惋惜他还在壮年就跳了昆明湖;其实,王国维已经做完了他能够做的事业。去年十月,在辽宁海滨,我和我的导师苏秉琦先生聊天。老头年纪大了,我宽慰他说:“无论是那一代人的理想本身反正是完不成的,但许多人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张:王国维的悲观主义是一早就存在的。他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对古往今来的看法恐怕早就形成了。
        俞:如果讲到有关生死问题,我想说,在我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人生对于我可能正是一半的时候。
        张:俞老师一九六六年您多少岁?
        俞:三十三岁。人生正是一半的时候。
        张:俞老师,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正式地间一问您这件事,可是我觉得那是不礼貌的,而且我也不愿意让老师触起伤心事。您愿意谈谈六六年的事吗?—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也许还不能说是郑重,但我的心情是严肃的。
        俞:当然可以。我知道同学们总是不正面问我,是因为大家关心我。我很感谢大家。
        张:让我先说—您在受了人格的污辱后,您跑到清华园火车站去卧轨。可是火车把您铲了出来。您不甘心,跑回家去把电灯泡上的两根电线缠在两个食指上,然后拉了电门......
        俞:是先触电,没死成,我才去清华园的。其实还有一次,大家都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两次,不知道还有一次。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还有那一次:在阳台上,绳子断了。
        张:我这样说可能非常不礼貌了:我感觉那一天的您简直是不顾,一切地去求死。好像不死,不达到死的目的绝不罢休一样。
        俞:但是那一年对我来说是收益最大的一年,有好处的一年。但是我没有任何怨言。真的,我没有一丁点儿怨言。后来,七三年学校搞运动的时候,他们想收集我的言论,他们觉得至少我对那件事是有怨言的。四人帮垮台后,有的同志告诉我,当时,人家总觉得你至少对那件事是不可能没有什么言论的。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说他们不可能搜集到,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
        张:我不能想象。我常想,我比您脆弱多了。
        俞:六六年那次以后,我有了相当的变化。如果让我总结,我也归纳不出几条来,我只是觉得那以后我的变化非常之大。那正是我人生的一半,那一年我三十三岁。总的来说,对人生的看法,对自己的看法,对人的看法,对别人态度的理解。我体会到了,随着社会地位的变化和其它条件的变化,自己身上承担着东西。我悟出了一点道理:每一个人所承受压力的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承担不了那么大的压力。
        张:有的人命定不承担压力。
        俞:我悟出的另一点道理是:有的人他注定是要倒霉的,因为他想说,他有追求。那次咱们从洛阳回来,就是咱们俩在洛阳谈到深夜那次以后,我对那次运动的思想准备是非常之清楚老师,正好这就是我要说的十五年来我一直记着的两件事中的第二件。那天晚上,咱们在洛阳街上聊到了深夜,您忘了您带着教师宿舍的钥匙。回到考古所洛阳站时,所有教师都在传达室等着开门。—咱们俩想保密的聊天,结果人人都知道了。
        俞:后来,人家也调查过你,我没告诉你,他们问我那天晚上和你谈话的内容。
        张:说实话,我只记得在洛阳的街上蹓呀蹓,聊的什么我全忘光了。
        俞: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咱们说过的有些话今天不必重复。但是,你至少说过你上北大后对还留在内蒙插队的知识青年的留恋。所以,我就对那些人说,你们不要整张承志,他是个感情很重的人。
        张:总的来说,北大的那次运动,我感觉您应付得非常沉着,包括情绪,从洛阳回北京以后,我一直注意观察,虽然运动的矛头不出所料的对准了您,可是您很镇静。
        俞:那是七三年的事情。它如果发生在文化革命以前,我会全面崩溃。
        张:谢谢您给我讲了六六年的事情。可是很奇怪的是,我觉得,六六年的事情和盘龙城的发掘以至后来搞青海搞羌胡,贯穿在您身上的是一种气质。我说一句您可能讨厌的胡言乱语:那一天里三次赴死的行为,简直是一首壮烈的诗。而且,正是有了后来的用鼎研究、有了后来的盘龙城、早期楚文化、青海彩陶族属研究,有了这后来十几年的注释和证明之后,我才体会到了这诗的含义。
        俞:后来我多少有了一点比较自觉的东西。我很难把它说清楚,但我知道我不应该再有任何人为的后退。
        张:俞老师,您的这一切更多的是后天形成的吗?
        俞:是的。
        张:北京大学这样一个受教育的环境,是不是对您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俞:毫无疑间。
        张:北京大学是个有灵气的环境。
        俞:有些问题也可能要到一定的年龄才能思索。你问到的,有一些我只是近两年才开始注意:人不一定越老越糊涂,上了年纪是有可能更清醒的。
        张:俞老师,您愿意对我说几句什么吗?断断续续十五年了,后来虽然见面机会很少,但我知道无论是我对您,还是您对我之间的信任从来没有改变。
        俞:是的。
        张:而且在我这十五年的一些关键时刻,我都想过您,比如说考研究生的时候,第一篇论文发表的时候……我倒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很想听听您印象中的我。
        俞:在和你的交往中,印象最深的还是读那本《老桥》后发生的联想。—我一直想把你拉到考古这一行里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搞考古,但是,后来你写起小说了。读完你那本集子,我想,你的作品有些人是不会喜欢的。你的愿望我理解,所以读完后我给你写了一封信。
        张:十一页纸。我至今还留着呢。
        俞:我用十一页纸告诉你:我看了,我懂了。你那个作品里,不只一篇,许多篇都写了一种对过去的美好的追求,追求到头追到的失望。但是你又说,人尽管碰到多少次失望,又一定会产生新的希望。这是你给我的最大帮助。我不知道你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想,你干嘛怕失望呢?实际上追求的理想本身也会变化的。
        张:我最近有时想,还是应该搞一点学问。可能是几年文学创作使我注意到了学问和学科的本来目的,我说不清楚要搞什么,但我好像今天才有了一种认真地看待考古学,看待历史学的心情。
        俞:有一次我在火车上,从别人那拿来一本杂志,那上面有一篇王蒙的小说《海的梦》,我就拿起来读,后来控制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张:好像上岁数的人对他这篇小说感触很探。
        俞:我对王蒙的作品读的很少,只偶尔读一点儿,使我感慨最深的,也是最使我感动的,是他对新疆居然有那么深的感情。这使我又坚信了自己的一个观点:人付出什么,就会得到什么。社会也许又是最公平的,它在一定的时期,会对付出的人回报。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你付出了什么,你花出了怎样的代价,你总会得到相应的回报。说得绝对一点,有些回报是在死后得到的。譬如莫扎特,他对社会付出了那么多的善良之心,尽管在生前得到的是贫困潦倒,可是死后的二百年来,人们付给他的报答又是谁能企求的呢?前边我说过我不埋怨,我真的一点埋怨也没有,因为我知道我最初追求的是什么。我知道我付出了有怎样的份量,我也体会到了我得到的有多宝贵。我想我们都要坚信这一点,社会一点不会骗自己的成员。
        张:我知道您的意思—这回报尽管可能看不见,但是,对于把自己的人生当成一首诗来追求的人,这看不见的回报高于一切。其实这样的选择摆在每个人脚下;我想,考古学可能正因为它的艰苦、奔波、田野工作、还有结论埋在地下,不能预知,所以,真正的考古学与真正的文学才这么相似。
        俞:我们真应该争取做到这一点:连一个人都不理解你也无所谓—因为其实只是没有当面对你说。如果你付出的真有份量,如果你敢说你付出了沉重的心血,那么,你一定已经得到了别人不能奢望的东西。读你的作品时,我在想你付出了那么重的感情;可是,没有给你写十一页纸的人有多少呢?你得到的回报是读者的感情。难道还有比这更沉重的东西吗?难道还非要人家当面对你说吗?——你只是没看见、没听见而已。
        
        《文学自由谈》198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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