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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道大胖(上)

发布: 2015-11-19 16:14 | 作者: 陈九



        再者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不能老我和洪信俩人吧?人多肯定麻烦,都打常德道大胖的名号,管得了吗?就说二发子,挨打后不仅没跟我继续争斗,还热情洋溢加入我们,逢人便说他是常德道大胖的人,赖上了,你有嘛辙。刚开始我不搭理他,装看不见,架不住他嬉皮笑脸,一会拿点这个,一会拿点那个给你上供。我当然不要,谁知嘛道儿来的,偷的呢?你不要吧,他给洪信。那天中午正赶上反帝里菜摊儿卸西瓜,嚯,一水儿天津三白,这种瓜是白皮白瓤白籽,汁多味甘,藏至冬季仍皮瓤不泻,乃瓜中极品。天儿热,谁不想吃西瓜呀,我正琢磨排队买,二发子发话了,他指着我,对卖菜的方师傅说,方大爷,这可是常德道大胖,就看你开面儿不开面儿?方大爷五十多岁,嘛局面没见过,顺手拾个瓜递上来,大胖,赶紧拿走,躲开家门口儿听见吗?我面红耳赤当然不要,这怎么行,这还得了!没想到我的推辞倒把方大爷撂当间儿了,搞得他十分尴尬。说时迟那时快,洪信赶紧接过西瓜一扽我袄袖,我们几个匆匆离去。你说,洪信面子我得给吧?
        如果只吃个西瓜也罢,二发子这厮天生劣种,太过份了。
        那天晚上天儿太热,根本没法睡,我们几个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瞎逛。路过桂林路重庆道交口处时,见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也在马路边纳凉,她们身着白衬衫,在柔和的路灯下,曲线玲珑魔幻般闪烁。我承认我瞥了她们几眼,好几眼行了吧,可我仍保持前行姿态,没发话吧?得,二发子察觉了。这小子立马冲俩小闺女儿嬉皮笑脸打情骂俏,哟呵,这不丽丽吗?你是丽丽吧,我认识你。小姑娘一脸茫然,说多前儿的事,我根本不认识你?二发子不管那套,停下车朝女孩儿走去,边走边调戏人家,丽丽,咱不带这样的,上把跟哥亲嘴的事嘛也不提了是吗?你可太狠了。说着要拽人胳膊,吓得小闺女儿起身往胡同里跑。这条胡同叫生甡里,早先是书法家叶公绰的产业,也是天津市地标建筑,俩女孩儿大概住在里面,拼命往胡同里末路狂奔,几条辫子在夜幕中惊得四下飞舞。
        跑就跑了,本来是你耍流氓,嘿,二发子还逮理了,死追,边追边对我和洪信喊,大胖,哥哥,这个有戏,没戏算我的,还等嘛,赶紧着。他这么一嚷,周围人都看出我们是一路,侧目以视,搞得我和洪信不好意思站在原处,只得跟二发子往生甡里跑,其画面是,倆花季前边逃,仨流氓后面追,这不成高俅了吗?直追到人家家门口儿,出来个中年男人问,你们找谁?二发子说找丽丽。这没丽丽,你们走错门儿了!我们这才怏怏下楼。我这一肚子火,刚出胡同口一把攥住二发子脖领子要掣他,你逼亏再调戏妇女我打死你信吗?二发子嬉皮笑脸,哥哥,这不都为你吗,我看出你喜欢她了,有错吗?洪信在一旁打着圆场,二发子,再有下回不用大胖,我就掣你信吗?算了哥哥,都自家兄弟,至于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一来没多久,一提常德道大胖,街坊四邻前后几条马路,都叫孩子躲着我。我楼下童家,男的是南开大学英语教师,据说还是著名翻译家李霁野的高徒,那天他儿子小辉向我示好,大胖,吃了吗?被童老师立刻叫停,他说话很文雅,小辉,快回家,别给大胖添麻烦听见了吗?嘿,嘛意思,骂街不带脏字是吗,嘛叫别给我添麻烦,归齐还为我想,我不怕麻烦行吗,这不恶心人吗,真是说不出道不出。我觉得窝囊,非常窝囊,与我一贯的自我期许满拧,我陷入极度纠结之中,甚至想就此打住,逃离常德道大胖现状,于是我开始躲着洪信和二发子他们,天天闷在家里跟二蔷在一起。
        二蔷原本就怕我到外面惹事,见我在她身边转悠,喜出望外,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要把我留住。胖子,想吃馅儿吗,姐给你包饺子?天津人管包饺子包包子叫吃馅儿,因为都得包馅儿。二蔷做馅儿一绝,甭管嘛菜,连火柿子,就是西红柿,都能入馅儿,更别说豆角,茄子,芹菜,嘛都能做,嘛都好吃。我那时跟二蔷学了不少做馅儿的本事,直到今天我包的饺子还是家人的最爱。二蔷揉面时袖子撸老高,涨满的手臂上有细细的汗毛,还有青春痘似的小点点,让我老想摸,坐卧不安。她又黑又粗的辫子不时晃动,辫梢掠过我的额头,直抵心房。
        那晚我俩到楼顶上乘凉。这是我一个小秘密,通向楼顶凉台须经一间无人居住堆满杂物的房间,它被一把“永固”牌大锁锁住,从无人去。不久前我悄悄用废钢筋把锁撬了,再对上,看着仍像锁住,轻轻一拉就开。我对二蔷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没去过。我们打着手电,迈过杂乱无章的堆物,来到宽阔的楼顶平台。仲夏夜的风吹着我滚烫的面庞,头顶星空清澈如洗,远处海光寺天主堂的拱顶在黑暗中隐隐浮动,万籁寂静,只有我和二蔷的心跳砰砰作响。
        我们并坐在一块苇席上,胳膊接触之处已经抵平,我感到二蔷的体温正透过那个平面传到我身上。我们没说话,就静静坐着忘却时光,直到夜风转凉,我不由朝二蔷的身体拱了一下。她张开手臂抱住我肩头,胖,冷了是吗?嗯。来,姐搂着你。我把头扎进二蔷的胸膛,被她铺天盖地的乳房托起来,仿佛整个身体都在上面驰骋,那是我的家园,是我灵魂歇息的地方。我那时嘛也不懂,只知道要女人的乳房,其他一概不知。我在二蔷的胸口上停泊,沉醉得像块丝绸,拾不起来。二蔷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对我说话,胖,赶明儿跟姐读书吧,姐教你数理化。我不,现在谁还学那玩意儿。咱不能只看现在,你是男人,男人长大要养家,得有真本事才行啊,别看现在没人读书,肯定不能老这样对吗?我装睡,闭眼不回答。二蔷这些话,伴着她深情的心跳,注入我年轻的记忆,再没忘记。
        
        三
        
        现在想来,尽管女人说她们为男人而生,可男人未必全为女人而活。落脚点可以是女人,兴奋点必在争斗之上。二蔷的胸膛让我流连,但别摊上事,别摊上戗火的事,否则拍屁股走人,甭说二蔷,八蔷也拦不住。
        那天晚上洪信和二发子在楼下喊我,大胖,哥哥,有事儿,有急事儿!我好些日子没搭理他们,听到喊声勾起我对他们的想念,便走出门外。夜幕下,他俩看上去有些尴尬,好像他们是坏人,那种表情就是坏人遇到好人的表情。二发子先张口,大胖,不是我俩给你添堵,是有人非要找你,我们拦不住。找我,谁呀?杨乐乐。杨乐乐,柳小娅的对象?对呀,他爸不是你爸老战友吗,你知道柳小娅出事了吗?她让马三儿给办了,这逼亏的,敢跑咱地面儿上玩女人,这是在你大胖头上拉粑粑呀。嘛玩儿,多前儿的事?就刚刚,马三儿太不够奏儿了!
        柳小娅可是常德道有名的美人儿,当年五大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和大理道的魏念念,民园大楼的缪月,还有幸福里的何西西,并称四大美女。魏念念以肥美称著,宽大丰满非常性感。缪月是闷骚型,小家碧玉,盈盈一笑俩小酒窝。何西西是清水丽人,瓜子儿脸,前刘海一抹齐,翩腿上自行车的动作绝对经典。但要说活泼可爱多才多艺,还是柳小娅。小娅大我两岁,小时候也来过我家,那时她就能歌善舞,大人一说,小娅,表一个,她立刻跳起蒙古舞,毫无扭捏。可二蔷不待见她,看她跳舞二蔷就说,管嘛用,考试老不及格,管嘛用。
        长大后我与小娅从无接触。她父亲是军人不常在家,她跟着母亲过。夜静之时常听到小娅的歌声在月光下飘荡。“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夜常明,伟大的领袖窗前坐,铺开祖国锦绣前程,锦绣前程。”这是著名男高音贾世骏的原唱歌曲,激昂豪迈。小娅唱得不同,她把青春的期盼女儿的柔情融进歌声,让人感到她心有千千结。比如一盏灯的灯,贾世骏直着出来,就是灯。小娅唱的不是灯,是等嗯,先低后高,当间儿有个起伏。还有锦绣前程的程,是吃嗯,也有个起伏。音乐这东西很奇妙,就这个起伏,意思完全不同,你觉出她在倾吐着渴望着。于是高山流水,她与大家的距离就拉近了,成为常德道公认的女神。
        我说怎么这几天没听她唱歌,闹半天让人给办了。当时我并不懂“办了”的定义,这是行话,就是欺负了糟蹋了,但动哪部份算糟蹋,不甚了了。记得几年前放学与小娅同路,那时我是孩子,常拿女生找乐。见她走我前头就说,“轱辘轱辘馒头,我儿在我前头”。她不悦,脚步慢下来。我又说,“轱辘轱辘馒头,我儿在我后头”。她很生气,疾赶几步追上我。我便改口说,“轱辘轱辘冰搅凌,我儿跟我一平”,气得她嗷嗷叫。可走着走着她突然一蹲,一股鲜血从她裤角滴滴答答洒在马路上。我大惊,真是吓死人不偿命,怎么流这么些血?没等问,小娅已仓皇逃窜。我感觉所谓“办了”肯定跟这血有关,流这么些血不要人命吗?但大家也知道柳小娅与杨乐乐相好,他俩青梅竹马,一直形影不离。杨乐乐高个儿,一张忧郁的脸,住在睦南道一个独院里,他爸原是华北局的高官,跟我爸很熟,也早靠边站了。杨乐乐比我大不少,除父辈的联系我俩来往有限。一听他找我,我好奇道,他怎么落你俩手里了?二发子闪烁着说,你不搭理我们,我俩就天天在你门口站岗,他来找你被我截住了,常德道大胖是随便见的吗,不得让卫兵通报一声,对吗哥哥?他人呢?外面候着呢。听罢我紧赶几步踱出大门,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站在月光下,没错,正是杨乐乐。他头上缠着绷带,忧郁的面孔更显得忧郁,瞳孔闪耀着无尽的悲伤。我们免去寒暄,彼此紧紧握手,想到我们的父辈都正被整肃,心底不禁掠过同病相怜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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