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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道大胖(上)

发布: 2015-11-19 16:14 | 作者: 陈九



        
            哪儿跑,今儿非废了你不可。
            你放开我,放开!
            放开,放开也行,让二蔷亲我一下。
            够奏儿吗你,臭不要脸。
            还敢骂我……
        
        二发子抬手一个大耳帖子掣上我的脸,啪一声,像甩马鞭子,打得我直冒金星忍无可忍。没等他第二记落下,我冲上去一口咬住他脖子,又酸又咸的血沫子藕粉一样粘稠,立刻从我的牙齿流到二发子脸上身上。他开始还忍着,不断用拳头击我的头部。我死活不撒嘴,越咬越深,感到血像龙头一样往外涌。混乱中依稀听见董师傅在叫喊,出人命啦二位小爷,躲开家门口儿行吗?
        正僵持不下,只见洪信刮风般冲进来,原来他一直没离开我。他狂抽二发子耳光,噼里啪啦,响起踢踏舞似的节奏。我松开嘴,浑身发软倒在一旁。再看二发子,他闭着眼像充气娃娃无声无息,任凭洪信挥洒。看来挨打都闭眼,就像接吻做爱一样。洪信将二发子一把推到我面前,怒斥说,看看这是谁?胖子。二发子呻吟着说。洪信上去又一个嘴巴,啪!胖子,胖子也是你叫的?听真了,这是大胖,常德道大胖,叫大胖!二发子赶紧补上一句,大胖。再叫!大胖,爷爷,你是我爷爷行吗,我错了行吗?二发子咕咚跪在我面前,抱着我哭起来。洪信说,大胖,大耳贴子掣逼亏的,还等嘛。洪信一只手攥紧我的肩膀,像那次叫我哥一样。我怔了一下,突然转身抡圆了给二发子一个大嘴巴,咣的将他打翻在地。
        
        二
        
        这一嘴巴与那一板儿砖性质不同。板儿砖属偶发事件,又被二发子的报复抵消了。而这一巴掌是对报复的反制,从精神上压倒了他。任何胜利仅仅是物质的就没嘛意思,无法持久。必须在精神上,心理上,意志上战胜对方,才能重划政治版图,获取长治久安的胜利果实。
        二发子原本当地一霸,是常德道小孩儿的行为准则。把准则打掉,常德道从此逆天,皇上轮流坐,今番到我家,太厉害了,我都被自己感动得五体投地,更坚信我和洪信是一体两面,永不分离,只要我俩在,天下就算坐定了。那时我身高才一米五几,算矬的。可就这一耳帖子,觉得自己长高一截儿,反正比二发子高,他见我得点头哈腰,大胖,干嘛去?大胖,吃了吗?于是这些年因家境导致的压抑哗啦全冒出来,跟爆水管赛的,捂不住。我也学洪信,弄双白球鞋,还把我爸西装里的垫肩撕下来,垫在我制服褂子里。我对二蔷说,你帮我缝上。她望着我递上的垫肩,哎呀胖子,你这是干嘛,为嘛把陈大爷西装给扯了?你别管,帮我缝上,你缝不缝,不缝我自个儿缝了。二蔷低头接过去,缝着缝着掉下眼泪。
        我不管,管那套干嘛,洪信说我是常德道大胖,有名有号,必须有样儿,嘛叫样儿,就得穿得狂一点,得有大胖的范儿。我与洪信同进出,一大早出门,到天黑才回来。那时我爸被调查组关在马场道上的河北大学交代问题,每月四十块生活费外加十块烟钱都交我手上。原来全让二蔷管着,自常德道大胖以来,我扣了十块钱,作为我和洪信的队费。没钱怎么在外面混,不得到康乐餐厅吃雪球儿,到起士林吃炸猪排吗,反正花完再找二蔷要。二蔷有点烦,非常烦,总不让我出门,有你这样的吗?我出门管你的嘛,不杀人不放火怕嘛的。二蔷追着喊,胖子,胖子你回来,你知道街坊四邻都说你嘛吗?陈大爷回来我怎么跟他交待啊。
        就这岁数的半大小子,我跟你讲,真是飘忽不定没深没浅。我心里就想着怎样拔创,让人家知道我常德道大胖的名号,用金庸的话说,就是确立江湖地位。洪信总说,胖子有我呢,兄弟一定给你顶住。洪信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儿,实际上他话很少,做的比说的多。那天我俩从小白楼音乐厅影院出来,看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年轻人看电影很容易投入,电影散了,心情还在戏里,觉得自己是游击队员,时刻准备和德国鬼子拼命,边往外走边哼哼影片里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即将获得自由解放。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都到门口了,马上就出来了,迎面和一个与我身材相当的小子撞个满怀,咣啷将他撞翻在地。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正回头找洪信,他上茅房去了,根本没看见这小子。我习惯地刚要说对不起,没想到这孙子是个青皮,起来就骂,亲娘老子嘛脏话都骂,还要动手。那一刻我真有点发怵,毕竟咱没经过这个,心里没底,他一拳上来,我一躲,又一拳又一躲,就不知该主动还击打回去。两拳落空这小子急了,扑上来就抱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洪信从我身后呼的窜出,像只豹子,上去一顿组合拳,打得他连反应都没有,直接撂地下了,满脸血,给音乐厅大理石地面溅一地。他爬起来还喊,你逼亏别走,等我叫人去,有本事在这儿等我。
        我瞥洪信一眼,意思是赶紧跑,别等人家来了再把咱俩揍一顿。可他毫无表情,雕像般纹丝不动。我真有点怕,怕惹事多于怕流血。咱赶紧走吧,不值当跟他一般见识。洪信还是异常淡定,蜡像赛的,说你甭管了,我看谁敢碰常德道大胖一根毫毛。犹疑之际,只见一伙人五六个,领头的是个尖脑瓜的小子,把我俩围在当中。尖脑瓜上来就喊,谁呀,谁呀,谁打我的人了,我看谁这么大胆打我马三儿的人?马三儿,好么,大名鼎鼎,我早听说过他,当年芷江路和平和马三儿约架,就在干部俱乐部剧场门口,和平比他高小半头,楞被他打得喊爷,保证永远退出干部俱乐部一带的地盘儿。为嘛我知道这事,和平是二发子同班同学,都是岳阳道中学的,二发子喜欢跟人白话这些鸡零狗碎儿,显他能耐大,知道的事儿多。
        当面对马三儿本尊时,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是尖脑壳,而且略显瘦弱。那时咱不懂,江湖上越瘦弱的人越蔫坏损,宋江瘦弱吧,把水泊梁山卖了,蔡锷瘦弱吧,把袁世凯卖了,无一例外。面对马三儿的问题,洪信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五个字:常德道大胖!嘛玩儿?常德道大胖,谁啊,你?洪信一转身,恭恭敬敬往我身上一指,你给我看真了,这就是常德道大胖。那你是谁?马三儿急于弄清洪信的来路。我这时不能含糊,心说都常德道大胖了,得有点样儿。我说,他就是洪信!洪信,教堂黄燕儿的洪信?我刚想说没错,可洪信自己先开了口,我现在是常德道大胖的洪信,别跟我扯啰啰冈,要动手一句话,咱别磨叽行吗?说着洪信从腰上解下钢丝锁,向前半步把我挡在身后。
        挨打那小子一边喊着,三哥,还等嘛,打逼亏的,一边急赤白脸往上撞,被马三儿一把按住。他对我说,你是常德道大胖?没错。咱好像哪儿见过?我不记得见过你,不过我听说过你。对呀,听说过就好,以后有嘛事,只要在马场道这地面上,找哥哥准没错。他这么一说我有点发愣,觉得他居高临下占我便宜,又不知怎么接茬儿。洪信立马补上一句,音乐厅这地界儿我们老来,跟你的人说别在这儿惹大胖,对谁都不好知道吗?大胖,咱走!洪信拉着我的胳膊扬长而去。
        嘿,有点意思啊。
        从音乐厅到常德道,十三路汽车三站地,五分钱车票。可我们不乘车,就走路,走路的曝光率远远高于坐车,我俩飘着就行,脚都不必沾地,打完胜仗的心情可不就这样。二发子算嘛,无根之水,小混混儿而已。现在连马三儿,正宗的帮派大哥都震住了,满脸血楞没敢还手,连我自己都惊讶得兴奋起来。我俩颠颠儿往回溜达,洪信还是不大吭声,警惕四周,我则有些飘飘然。我转身对洪信说,行,听你的,常德道大胖就常德道大胖,就这么定了,不过有几条你得听我的,否则我拔腿就走。你说哥。一是不沾女人,二是不偷东西,三是不祸害街坊四邻,你觉得怎样?我都听哥的,都听哥的。洪信眯着眼只顾憨笑。当时我十六岁,不谙世事,按说没资格当这个老大,老大应该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缺的就这个,要不是洪信给我撑腰,铁定搭不起台。比如我给他定的这几条军规,后来证明太小儿科了,嘛用也不管。帮派这东西,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性质早定死了,不是正经玩意儿!形势比人强,舆论更比人强,你就是想好也白搭,你管不了自己。对了,都想好,那干脆入党得了,要你帮派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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