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候問我母親：你那件黑大衣呢？老媽會問哪一件？她現在黑大衣太多了。我說：「那件黑色短大衣，高領，只有一個扣子的。」你從大陸帶過來的。
母親想起來了，之後說：「不知道放在哪裡。」現在家裡東西太多了，隨便什麼都是十位數計，除了吃的。就這些沒完沒了的物品見證全世界人類終於平等，大家都形為物役，透過擁有一切，被這些一切所擁有了。
我家裡有個皮箱子，沈沈的，深咖啡，近黑色。平時放在牆面上父親自己釘的木架上。平常沒人動它，過年時就拿下來。
裡頭其實是空的，沒裝什麼。但是每到過年，大年夜晚上，父親會把皮箱拿下來，放在大床上。大床上鋪了塑膠桌布。要做事的時候，父母親臥房裡的這張雙人床是空間最大的地方，清理屋子，東西暫時堆放時，多數放在床上的塑膠布上。
這時候一樣，父親從高架上拿下了皮箱之後，就放在床上，母親會拿出抹布和花生油，仔仔細細的從裡到外擦一遍，之後放在床上等它陰乾。那時候，這台大皮箱，就像老太爺似的，坐在床上，渾身油亮，掀著蓋，露著空曠的內裡。淡淡的向四周送出花生油的馨香。
等它陰乾的時候，我們就去忙別的，刷水槽，刷碗櫃，洗曬衣服的竹干，沖洗外牆的牆面，甚至連竹籬笆都從底部往上刷洗.... 我們那時擁有的東西那麼少，每一樣都是寶貝，用把它們照料得一塵不染，來宣示我們是這些物件的主人。
到了早上，皮箱把油全吃進去了，看上去暗沈沈，有種隱隱的溫潤和暖之感。母親會放一些舊報紙，然後蓋上箱蓋，把老皮箱又送回高架上去。
我們家過年，除了慣例的甜年糕和水磨年糕，父親會自製一些麻花捲。這只有過年才吃得到。我們家不叫麻花捲，叫「雙頭連」。麵皮擀平之後，切成小長方形，中間劃一刀，不切斷，便有了一個四方邊的環形。把兩個「環」套在一塊，愛套幾重套幾重，之後兩頭壓緊。這點心用油炸，炸好了灑上糖粉。
幾乎每年都炸一大堆，放在竹籮裡瀝油，等油瀝得差不多了，裝進餅乾罐裡，可以吃好一陣子。
父母親都是南方人，在老家里，多半有廚師，原是不會這些的。但是眷村裡什麼都南北合，口音，食物，習慣，甚至嗜好，都互為影響，南北交流。我父親也下廚的，蒸包子饅頭，包水餃烙餅都會。我自己該算道地南方人，但是一直就特喜歡北方火燒，羊角饅頭，鍋盔大餅之類吃食，應該是童年在眷村被調教的結果。
有一年過年，我那時十一歲，身量就是我現在的高度，總之看著是個大人。吃完年夜飯，弟妹們都去睡了。我幫著老媽縫棉被。這工作一定要兩個人做，先把白被單鋪上，再放棉胎，要對好位置，之後放被面，棉胎放下之後，要把被裡扯緊，否則縫來不平整。我和母親各據一邊用大針縫，把三層的被面被胎和被裡全釘縫在一塊。
母親這天心情不好，看我特別不順眼。我娘從不罵人，小孩也不罵。她只是盯著我縫的部分，忽然說：你去幫你爸。
我走開的時候，看到她把我縫的部分全拆下來。
父親那時正在揉麵團要做雙頭連。父親是非常陽剛的人，開朗，愛笑。我去幫他忙，氣氛截然不同。老爸會一邊做事一邊講笑話。我們這邊父女嘻嘻哈哈，忙得不亦樂乎，忽然聽到房間裡砰通一響。
我跟父親都衝過去。原來是母親自己去搆那大箱子，沒拿好準頭，箱子就掉下來。
老爸跟母親埋怨：「怎麼不叫我來拿呢？人砸到沒有？」母親沈著臉不理他。老爸也就識趣的又回和麵板前去。
他給小方麵片上劃長條，我就負責把兩片繞在一塊。好一會，老爸說：你去幫幫你媽。
我回老媽那去。發現她在落淚。
她在擦那台老皮箱，邊擦邊落淚。老皮箱陰幽幽的，整個敞開，露出裡頭帶有毛細孔和細毛的內裡。母親照慣例拿花生油擦拭，我在旁邊等她使喚，可是她什麼也不說，過好半天，說：你去幫你爸。
我又回老爸那裡。老爸這裡也不對了。半天也不說話。雙頭連壓好了這時等著炸。老爸一條條扔進油鍋裡，馬上雙頭連滋滋起泡，繞著油鍋邊上轉。那油鍋裡的歡快和我老爸的沈重完全不成比例。過好一會，他說：「去幫你媽。」
這個晚上，這個大年夜，我就這樣，被他們兩個人差過來差過去，什麼事也沒做，只是來回攪動屋子裡那沈澱著的，無以名之的，鬱結的空氣。
後來母親擦乾淨了皮箱，又用乾布仔細再抹了一遍，之後，開始往裡頭放衣服。我有點吃驚，因為這箱子向來不放東西的。可也不敢問。
母親裝好衣服後說：「去喊你爸幫我把箱子放上去。」
我叫來父親幫忙。父親雙手舉著箱子往木架上送。老媽說：「我看這箱子是用不上了。」
父親不回答，只是把箱子供上了高架。
作者簡介：袁瓊瓊
祖籍四川眉山，1950年出生於台灣新竹，專業作家及電視電影編劇。
1982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班。最初以筆名「朱陵」寫現代詩，繼以散文和小說知名。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作品主題多環繞都會男女情愛，已出版著作涵蓋小說，散文，隨筆及採訪等共計18種。 「自己的天空」並入選「百年千書」。
目前正有一部電影在後製作業，十月份即將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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