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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影

发布: 2015-6-18 16:02 | 作者: 張啟疆



        難道,三十年前渴望見到父親背影的心理,其實是預留日後被凝視的空間?畫家以鏡為畫,而他透過回憶的鏡射,一影一相地捕捉關於父親也關於自己的自畫像,可是啊!時間之流並非結構森然,光滑如鏡,它是不規則的延展,連續或不連續的殘狀碎形,在父親影像裡尋找自己的縮影,宛如多節瘤的掌心長出滿是皺紋的人臉。
        和夕照並行,正在消逝的紅光航向無限的深藍。顫動的光網圍繞老人家皺縮的身體,形成脆弱的封套,肌膚外層的光膚。是啊!時間才是我們不能禦寒的脆弱外衣,老爸爸身上的皺紋、斑塊,不過是脫下新裳,換上舊衣。
        他摸了摸鼻尖和眉心,想確定什麼:我也老了嗎?也可能是想不確定什麼或確定不是什麼:我的手能證明我的臉嗎?還是,反過來想,我的臉同樣不能確定我的手,也就是手和臉都不能證明我。
        (兒子怎麼想呢?攬鏡自照時,會不會在飛揚的眼角驚見爸爸的額頭紋?擠青春痘、交女朋友或孤枕難眠時,恍悟這是繼承父親的驕傲與憂傷?)
        一道吸力強大的氣流從背後捲撲而來,下意識回頭,一列來不及辨識的金屬銀光轟然欺身而過,另一班火車進站了,震碎了懸浮半空的馬格利特畫像,將視覺冥想推向另一渦朦朧有漩流。
        站在奇里戈自畫像前,七歲的他將右掌臂緊緊貼父親的左手心,似懂非懂聆聽大人的說明:「哪,畫家在畫布上表現自己的方式,不是鉅細靡遺勾描五官,你看,他畫自己的背面,而且故意弄得模模糊糊,像麵糰一樣,瞧清楚了嗎?」
        半世紀後回想斯情斯景,只留下觸覺的記憶:爸爸的手掌為什麼像片麻岩那般粗糙?
        可是,病床上老爸爸萎縮的手卻漸漸變滑、發光,像嬰兒手掌;一雙腳晶瑩如翡翠白菜,看不出血管的分布和毛細孔的痕跡。
        他以指腹輕輕滑過老人家泛灰的指尖,傾聽愈來愈難辨認的痰音:「你還認得爸爸麼?我……已經……不記得我了。」
        小男孩虛握的左掌絞緊了。
        當時,觀念的撞擊比視覺的印象、觸覺的撼動更強烈,難以承受、不清不楚。他看到畫布右下角一尊輪廓分明的石膏像,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道具,正以一種奇異的側姿……從基座的方向看,應是面對觀者,卻好像心不甘情不願,硬扭著脖子,斜睨提筆的畫家和畫中的背影。空無的眼洞射出冷光,那是一種旁觀的冷眼?石膏像好像發現了小男孩的「發現」,朝他的方向微微轉動無形的眼珠……。
        七歲的他嚇呆了。大人們將注意力放在正身或背面,而他無意間(其實是很多年後的現在)洞悉側影的祕密:真正的自我,只存在於他者的眼中;那尊無生命的石膏像才是畫家的真正投射,決定了自畫像的存在。
        父親嚥氣時,他抬起頭,僵著脖子,瞠視時光洪流中實實虛虛的反影:那些正臉、背面或側影皆是晶體的切面,切面閃爍,那些時空、事件、愛憎也糾纏撲朔。
        他抬起頭,望向父親微仰三十度角,凝神注視畫作的左半臉,對了,就是那種角度,那張側臉,不是在美術館,而是在病榻旁,高燒四十度的小男孩微瞇著眼(其實是努力睜開眼皮,試圖衝出混沌,打開這個世界的一道門縫),像偷覷晨曦那樣尋找熟悉、溫熱的目光,而視線遇光則亂,天花板下垂的昏暗燈泡灑下一片暮色海洋,他在父親映著光浪的眸裡讀到一線偏紅的藍光,感覺自己正在飛離。父親微微轉回頭,變成俯角四十五度,盯著孩子盜汗的鼻尖,一手撫摸他發紅的右半臉:
        「可憐哪!燒成這樣。明天不能坐火車去屏東玩了。」粗澀的觸感割破孩子的淚腺。
        發燒的暈眩感很像坐雲霄飛車的快意。九歲的他幻想火車載著這對橫渡時間荒漠的父子,不只是同座關係,他還參與了父親大半輩子的流離,父親的少年和童年。幻想自己正在偷瞄父親也在凝視他的映在車窗上的眼睛。
        三十年後,輪到他愁眉凝視父親因呼吸困難而凹陷的雙頰,手忙腳亂擦拭老人家眼角的淚沫,聆聽他的鼻息,輕吻漸漸寒涼的額頭,彷彿在拼湊一幅失落的圖象。半夜,躺在看護床上的他被一股溫暖的肌膚這親擾醒,好像有人幫他蓋毯子,順手摸了摸他的右臉頰,他坐直上半身,二公尺外奄奄一息的老爸爸艱難地轉頭(手腳插滿了針管)朝向他,像是要伸手,卻又動彈不得,喉嚨咕嚕咕嚕作響……
        「什麼?老爸你說什麼?」再一次想像,不在場的兒子對發不出聲的自己的垂憐。一種心碎的想像。
        可憐的老爸爸,究竟想說什麼呢?
        父親身後的窗外,是一幕深不見底的黑屏風,閃爍著難解的訊號、光點。老人家眼裡的藍線凝成深紫,整個人像凍僵的蠶。可是,恍惚之間(酸澀的眼皮一閉一睜間),不能動的病人開始動了:脫離了軀殼,逸出窗外,一直飛進宇宙深處。他想衝上前,與此同時,一股向後急拉的力量,宛如火車啟動的慣性力,又將他逼退。正確地說,一位意識不清的兒子,宛如囚籠的病房,整個旋轉的地球,忽然拔航啟碇,加速飛離某個世界,某種關係。
        那一瞬間,他墜入錯綜複雜的引力關係網——
        兒子的列車急速前行,病床上的父親卻朝反方向出站,兩股念力的拉扯,使他分不清車動、月台動、時間流動,還是宇宙在加速運動。以靜止不動的方式迅速移位。留不住的父親背影,一道吞噬光的陰影,將做兒子的關進彎翹的真空;黑暗星雲的彼端,他的女友乘離心力的火箭速走(他夢見自己騎自行車苦追火車上的女人;而她站在電動步道的另一邊迎面滑來,彼此錯開的目光,在灰色的空間游移)。滿天星星支配著他的心靈凹洞,讓傷痛的重力波,墜向老爸爸佝僂的重力場。
        「兒子,還記得小時候帶你去天文台看望遠鏡?」上成功嶺的前晚,父親搭著兒子肩膀,指腹輕輕滑過臂肌,到達手背:「當我們窺望遠處的星系,看到的是數百萬光年前的廢墟,而且,它們一直在倒退……」
        他正醉心於愛因斯坦的「雙胞胎的矛盾」:弟弟送哥哥遠赴外太空,太空船以光速(由地球看,船內時間宛如停止;而前方星球呈現暗藍,後方星空偏向紅色)繞行天上,再回到人間,弟弟可能早已衰老、死去,而哥哥青春猶在。
        「孩子,時間、空間不過是影子而已……」
        是啊,光影穿梭,他就只能想像,一直想像:兒子和父親並肩坐在停機坪,靜候航向太古的光船,船上禁止離愁別緒,兒子只好偷偷凝住眼角的水晶球。是啊,兒子預見自己變老,很老很老,一直一直老下去。環遊宇宙歸來的父親,將變回一張嬰兒臉、嬰兒的眼睛,凝視兒子逃不出時間跑道的蒼老靈魂。
        寒風凍骨,他又想起那位女友冰河般的眼神。那位女友就是唯一的女友,就是孩子沒有緣分的母親。如果他無能打破感情的黑洞,他的婚姻將凍結,他的兒子不會出世,他在父親臨終虛擬的多年後火車站的送行將成為獨舞。
        他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此時此刻……不,「此時此刻」也許不存在,「斯情斯景」亦無從證實,真實的他也不在月台,而在醫院和父親揮別,一種相互送行。意志的光環自體旋轉,以前推的驅力表達逆溯的心情,並強迫圍繞他的時空同步轉進,直到多年後才靠站,停在兒子尚未出生的漂流太空。
        或者過站不停,一路溯向九歲時的停格,那些浮光掠影,不捨與不能不拾,只是一位病重男孩的夢囈?
        親手推車送父親進太平間,曲折闇黑的走廊像沒有出口的隧道,沿著迷宮路徑,他茫然踱向空曠無人的停車場,就這樣杵在那裡,一直站著,覺得自己孤零零被丟棄在月台上,而所有的火車都開走了。
        病床上,病榻前,九歲或三十九歲的兒子忍著快速旋轉後頓停的暈眩,豎耳傾聽微不可聞,微不可聞的父子密碼:
        「傻孩子,哭什麼?明天就帶你去坐火車,吃便當……」
        ——原載二○○一年十月十八~二十日《自由時報》副刊
        
        作者簡介:張啟疆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不完全比賽》、《26》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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