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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影

发布: 2015-6-18 16:02 | 作者: 張啟疆



        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自然走過去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下身去,尚不太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眼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眼淚就懸在眼眶邊緣,要落不落,像一枚剔透的晶體,凝在雪山巔的一抹空濛水氣。
        淚光閃爍中,他忍住了眨眼的動作,凝讀徐徐滑出月台,一會兒就不見蹤影的列車,那一瞬間,腦中浮現朱自清散文的經典畫面:背影,蹣跚的動作,笨重的身形,遲緩的狀態,以及,錯置的情境:他站在月台上,而非坐在車廂裡;不是憂傷回望父親的兒子,而是目送孩子離去的父親。
        輕盈的列車像靈活的狡兔,幾乎是不著痕跡地跳離他的視線,也拉長了他的傷感(他感到一股比車速更快,向前拖曳的離心力)。極短的視覺暫留(兒子的側臉在他眼裡留下一格格斷續的剪影),其實綰不住具體的印象,得靠追憶來延伸關於送行的意象:急速穿越時晦時明的大腦突觸森林,驚見一束光掉進了樹突邊陲的黑洞,一個感受力和理解能力的盲洞。而他又無法借助科學理論上的「裸奇點」來進行時間旅行。
        記憶中三次重大的遠行,都和父親有關,而與「背影」無緣。頭一回是三十年前的老台北火車站,陽光斑斕,站前廣場充斥著「英雄來自四面八方」的歌聲,不輕不重的行囊幾乎壓垮了他顫抖的背脊;非短非長的四十二日集訓,將他的精神臍帶絞扭成解不開的螺旋;而他的父親雙手叉腰,一派瀟灑對楞頭青兒子微笑:「可憐哪!咱們家的公子哥就要變成大人囉。」
        第二次也在同一地點,目的地還是成功嶺,不過是一年十個月的闊別了。陽光依舊明亮得讓人憂鬱,做兒子的垂頭,做父親的也不語:沒有叮嚀、沒有安慰,只有一種接近期勉的笑意照拂兒子糾結的眉頭。兒子催父親離去,一些心酸二分不忍,真正的企圖是想偷窺父親踽踽獨行的背面,來印證關於自身也關乎生命本質的孤獨。兒子弄錯了,背面不等於背影,而且,在這動盪的宇宙,不論你選擇佇立或奔走,沒有人有權「孤獨」。而那位父親的陽光笑容又驅散了月台上呼應著叫賣聲、汽笛聲的離情,電聯車頭也少了一樣道具:莫內畫作〈聖拉撒車站〉裡噴出藍色煙霧的黑煙囟。
        車動瞬間,他的膝蓋抵著車窗,兩手反扣窗緣,幾乎將三分之二個身子伸出車外,試圖再接近雙臂環胸的父親半公分,藉以對抗漸行漸快的車速、視線的消失。
        至於第三次送行;第三次,也就是最後的一次,場景改在醫院,揮別,不,應該說來不及揮別的速度讓他以為自己置身正在飛離地球的太空艙。那回,變成他送父親的行,也可說是父親送他;他和父親的關係不再是父子,而像是愛因斯坦「雙胞胎理論」那對宇宙遙隔的兄弟。
        這回換到當年父親的位置,送自己兒子的行。「父親」這角色反而缺席了。他當然還是主角,或者說,主體,卻又像個不在場的隱形人。首先,他感受不到身為主角的臨場感,難以入戲。或者說,多年的婚姻生活,他一直欠缺為人父的自覺,以致在這關鍵的一刻背錯腳本,弄混時空,以兒子的觀點幻想另一位不在場的父親。其次,他不確定兒子和自己的默契,兒子對父親的看法,慈父的形象?朋友的感覺?脫離了一切關係形式,獨留一種或可名為「血濃於水」的引力作用。家庭樹上交纏的枝葉?奧窔難解的泥板銘文,記載象形的基因輿圖?逐漸偏紅的藍光?酷似冰河紀的荒涼?
        「冰河紀的荒涼」是早熟、自閉的兒子寫在網頁上的獨白,一種驚心、刺目的白,使他猛想起父親病逝那年某任女友送他的臨別贈言:銀河系的寂寞。
        兒子不那麼喜歡坐火車,至少不像他對火車的獨特情感。每次攜子離開台北,他總是刻意安排鐵路行程,並且不忘吃一客早已不是童年味的紙盒便當,即使不在用餐時間,即使餐盒已經售完。可是,習慣麥當勞的兒子好像不能體會父親的懷舊心情,不能接受火車上的「粗茶淡飯」〈真的是粗茶淡飯,他永遠忘不了對號快時代茶水服務生提著大茶壺,單手倒沸水的粗獷感;還有,鐵盒便當裡的排骨總是太老,飯粒總是太硬〉。漸漸地,兒子有意無意避開火車之旅,漸漸,兒子變得不喜歡出門。
        不出門不等於拒絕旅行。兒子熱中的路線不是鐵路、公路,而是網路。凝望兒子沉浸在電腦螢幕的小小的後腦勺,總覺得兒子是在「面壁」——那面牆壁不是指閃跳的螢幕,是浮映其上讀不出表情的兒子的臉(兒子如何面對另類空間的自己呢?)而他正坐在搖晃的車廂面窗;凝讀這個動盪的地球。
        是啊!坐在顛顫平快車眺望窗外急速倒退的景觀,會有一種世界為你轉動的錯覺。那年他九歲。九歲的他宛如坐在舞台的中心,倉皇四顧,分不清遠山近水的色層,天地的際線。收回漸漸花糊的視線,埋首眼前的竹片便當,他的感官仍陷溺在雙重光暈之中:窗外的影影綽綽和與父親並轡而行的幸福感。當時的他體會不出「並轡而行」在時間洪流中的奧義,這趟難得的旅行(他苦等兩個暑假,用兩個第一名換來的獎勵,而且是第一次買了兒童票,擁有自己的座位),害他睡不安枕(前夜失眠了),食不知味,抱著吃光舔盡的便當盒傻笑。「傻小子,你知道鐵路兩端通往什麼地方?」
        他抬起頭,瞄了瞄老爸爸(不!那時的爸爸一點也不老)直挺的上半身、帥氣的側面。台北和高雄。
        「錯了。一端是過去,另一端是未來,將來你就會明白。」
        火車進站了,鐵軌分岔的聲音使他陷入迷宮般的恍惚狀態,不自覺抓緊了父親的手,孩子的他意識到,身旁的這位親人不會一直坐在身邊。
        「可是,未來永遠抓不住,而過去的總得回來。是不是呢?老爸爸!」
        很多年後的現在,站在地下月台發呆的他忽然明白,他和父親之間不只是分居兩代的接力關係,也是毗鄰而坐,同時航向未知的彼岸。原來,親人的「親」字只有一解:共度一段時光,然後分道揚鑣,就像轉轍點旁分岔的路軌。
        那段時光不會很長。事後回想,只有一瞬。
        那段時光只存在於那段時光過去之後。
        當年父親的心境他懂嗎?此刻他的體悟兒子明白嗎?
        他寧願相信,兒子對他自導自演的戲碼渾然不覺;回眸一瞥,瞧了瞧父親直挺的背脊、輪廓分明的側面、因糾結略顯性感的眉頭(為什麼不笑呢?我又不是去外太空),反而忘了嬰兒時代以來不斷聆聽的床邊故事:背影;也可能是就座後即閉目假寐,關閉車外風景,掉進自己的思想深淵。
        怎麼回事?不過是送兒子南下求學,怎麼把自己弄得頭痛不已,焦慮不安呢?搖搖頭,做父親的其實只想確定:自己的演出是否符合「背影」的意象或意義。因為,他看不見自己的背影。一如他一再錯過老爸爸佝僂衰老的背姿。
        自己都不能確定的圖象(只是圖象而已),如何通過無從驗證的兒子的觀點來確認?即使兒子懂他,做父親的了解兒子的懂嗎?
        背影是符號、訊息、建立在具象的抽象和待解的圖騰。只是,父子之間的傳情密碼何其繁複,一挑眉,一凝視,一種動作或一個字詞,都代表了某類情感,而這情感本身亦是象徵,代表另一感知,而那被象徵的感知又在影射更深一層的情愫,如此株連衍生,環環相扣……他感到暈眩了。
        某班電聯車緩緩滑進月台另一側,另一列普通車從隔壁月台反向離站,兩車交會瞬間,他從閃白疊映的窗影讀到童年的自己:十歲的他鼻臉貼緊莒光號的密閉玻璃,一眨不眨捕捉窗外的飄浮幻變;那些似曾相識的景觀竟似一再地重臨。彷彿車身不動,只是山川田野繞著他兜轉,只是走馬燈的背景流過去又流回來。也可能是負載他童年故事的縱貫線不是直線鐵路,是周而復始的圓軌。而那一年環島鐵路尚未通車。
        父親捏捏他的小臉蛋:「傻東西,小小年紀怎麼愁眉苦臉。」
        父親不知道,孩子的他忙著前瞻後顧,回憶九歲那年面對此情此景的感觸,以及,預演十八歲時南下念書的離情。同樣的嘉南平原,一輪落日映照窗玻璃上父親眼中的兒子眼神的疊影,一個幻影構成的家庭沙龍。
        就像此刻的他,凝望漆黑的地下鐵隧道,幾乎是用絕望的心情,反芻一分鐘前離去的兒子留在車窗上的最後印象:那張側臉被窗格分割,變成斷續、不完整的切面,可又占滿每一窗每一格,宛如連續的軌跡切成若接若離的感官碎片,彼此推湧,不斷變形的海浪,閃著既凌亂又渾似一體的微光。
        「什麼?老爸你說什麼?」
        車動瞬間,他想像兒子忽然轉向他,嘴唇紋動,丟給他一個微不可辨的問號。
        問題是什麼呢?是啊!我的問題是什麼呢?我是在思考問題,還是製造迷惑?他的問題隨著火車駛向扇形鐵軌而岔開,在漆黑處聚攏,又錯開、聚攏、跌進了觀念的歧路。
        想起來了!第一個問題誕生在三歲那年夏天,父親將他放在上下抖動的大腿,玩坐火車遊戲:「嗚嗚!火車進站囉,鐵路嘩嘩嘩嘩錯開,就是傻兒子將來要走的路,小心哦!不可以走錯軌道,不要靠錯月台。」
        可是,當他坐上真正的火車,第一次抓緊父親的手臂,卻是非關空間的迷思,而是對時間的恐懼:一種呈輻射狀「開枝散葉」的聯想(雖然當時的他沒有能力使用這類字眼),岔散的鐵道漸行漸遠,下車後四散的旅人永不重逢。
        長大後他在書上讀到「家譜樹圖」的觀念(從此腦海裡拔出一棵枝葉繞纏的家庭之樹,在意識之流載浮載沉),了解時間的火車可不是北上南下,有去有回,而是無可避免、難以挽回的單向流動。
        兒子朝未來的射線挺進,父親在過去的單行道上消失。他感到寒到骨子裡的孤單。父親在世的最後冬天,他靜坐書房(書頁間的文字被淚光支解,不復辨認,像太古洞穴裡奧窔的圖騰),回望老爸爸顫巍巍的背影——老人家一步一躓,踽踽獨行,彷彿拖行在延緩時間的宇宙線上,一步就是一光年。哪怕只是從臥房蹭至客廳,都像是遠行,一去不回頭的離家出走。
        天花板的嵌燈將老人家的側影投射到牆上「虛鏡」:馬格利特畫作〈愛德華自畫像〉裡那面替代畫布的鏡子,也浮顯在此時幽暗隧道形成的黑色背景中。畫中人背對觀者,面對鏡子,但鏡中浮現的不是那人的正臉,而是背影,亦即,那是個看不到臉的鏡畫世界,畫中人只能從背部表情揣摩自己的容顏,就像他想像(也就是無從想像)自己的背影一般。只是,「揣摩」的根據在鏡像;畫中人得從鏡中背影所面對的鏡中之鏡(還有一具模糊、縮小的背影)著手,沿著層層鏡像,進行揣摩的揣摩,有點像賦格曲式裡的模進。有時,揣摩的過程不盡是前推,還可後退,整幅畫框形同一面更大的鏡子,幽黯空間形成的空氣之鏡又為畫作加一層框,面對畫布的他的背後還有一雙眼睛?
        他相起小學運動會上來自背後的推力。
        「瞧我的小火車跌跌撞撞向前跑,小腳丫子還不怎麼穩,雖然只得第五名,兒子,你知道嗎?你離爸爸的視線愈遠,身影沒變小,反而愈來愈大,好像跑完這一遭你就忽然長大了。」
        病榻前,他睜大眼睛捕捉父親逐漸潰散失神的目光,不敢眨眼:當老爸爸背著我離開,其實是偷偷繞過地球另一端,從我的背後回來……。
        我的老爸爸還在看我嗎?他呆立醫院空盪盪的停車場,寒風灌進敞開的衣領,他無助地懷念將他丟棄在世界邊緣的女友,一面回想父親一字一句回憶的逃難經驗:「舉目無親,覺得自己像個遺腹子,就是那種感覺。幸好祖宗保佑,生下了你……。」
        因為失焦,畫中背影和鏡中背影奇妙地暈合,變成疊影,再現中的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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