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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屋

发布: 2015-5-21 18:02 | 作者: 张惠雯



        静姝不同意,说:“我工作着家里毕竟多一份收入。”
        吴先生嘲弄地说:“你那一点儿收入无济于事,还不够辛苦钱。如果实际一点儿考虑,你在家照顾小安,静怡出去工作倒更好,因为她有大学学历,随便做什么都比你挣得多。”
        “我能做什么工作?”静怡懒洋洋地说,“太久不工作了,我都没有想过这回事。”
        “你这么年轻,总不会想着一辈子都不出门吧?”吴先生温和地说,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想出去工作的话,我有个朋友公司里刚好缺个做港务协调的,我可以介绍你去,其实工作本身很简单。”
        工程师这时说:“大姐辞职我最赞成,她们俩都在家彼此有个伴儿,而且我相信往后家里的饭菜质量会更高。”他说着,不禁“嘿嘿”笑了一声,朝自己的妻子瞟一眼,又看看妻子的姐姐,接着说,“但静怡不一定要工作,我们也不缺钱。”
        “我不是说缺不缺钱的问题,而是静怡她是不是想出去工作。”吴先生说。
        “我明白。如果她觉得闷想工作当然也可以,但这件事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找。”工程师说。他的意思其实是,他并不稀罕妻子去那种华人开的小公司当文员挣一点儿钱。
        也许是闷热的缘故,或是他连续两个周末憋在家里无事可做,或是姐夫刚才的话让他有点儿不悦,工程师此时显得不怎么耐烦。他发觉家里的气氛竟然很沉闷,妻子显得无情无绪,姐姐则像往常一样疲倦,从来没有观点,带着儿轻微的神经质,而姐夫尽管语言温和,却处处却表现得仿佛自己是一家之长。他的情绪突然转去不怎么明朗的地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和另外三个人产生了分歧。他想他们全都说不出一句有趣的话,也没有任何爱好,只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华人圈子里,不像他一样交游广泛,有不少外国朋友。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迟迟不愿邀请那些朋友到家里做客,因为他的家并非外面看上去那样,它不是个开放的、美国式家庭,而是个封闭、沉闷的地方,他自己可以在这里找到舒适,却不觉得它有任何值得别人欣赏的地方……
        好在这种情绪就像一小片阴云,很快就从工程师的心头飘走了。他倒是乐观的,心想: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有。他脸上又露出明朗的笑意,问他妻子:“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怎么想?我没有怎么想呀。我还没考虑这个问题。”他妻子仍然盯着眼前的牌,冷淡地说。
        “不急,你有时间慢慢考虑。”吴先生说。
        这时,一直没插话的静姝站起身说她要去屋里查看一下,看看宝宝是不是醒了。
        “他如果醒了会哭的。”妹妹对她说。
        但姐姐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席了。他们三人相视而笑,看着静姝有点儿矮胖的身躯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往外甥睡觉的卧室里滑去。她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细缝,朝里窥探,他们则沉默地注视着她,等她回来。
        静姝像是第二次做了母亲。现在,小外甥几乎完全归她照料了。如果天气好,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带他去湖边散步、呼吸外面的好空气,有时候和妹妹一起,更多时候只有他们俩。她喜欢看着外甥的小脸儿晒过太阳之后变得更红润漂亮,她还觉得晒太阳能让他长高,希望他将来至少和他表兄一样高。偶尔,他们散步时碰到附近的一些西方居民,人们和她打招呼,夸奖“她的孩子”漂亮,她满心欢喜,也不去纠正他们。
        在她辞职以后,她也为每月失去一千二百美金的收入而耿耿于怀,为自己小家庭的收入和支出操心。她的唠叨和忧心忡忡让丈夫感到心烦,她就渐渐不再对他提起这些,只有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才反反复复地想,想算清楚家里那笔小账。妹妹并没有因为她辞职而出去工作挣钱,可她现在活动很多,经常出门,还在一个基督教会办的免费英语培训班学英语。妹妹在英语补习班结交了一帮新朋友,其中有大陆人、台湾人也有日本人,常和她们相约吃饭或逛街。有时候姐姐想到两个男人急着让她辞职,似乎就是为了让妹妹放假出去玩儿,想到这儿她觉得他们荒唐,痛惜损失了的钱,却没觉得自己受委屈。她更卖力地做家务,把屋里那些小小的家具擦拭得一层不染。
        静姝不是那种喜欢胡思乱想的女人,但像这样的傍晚,当她明白他们所有人都事务缠身、不能回家吃晚饭时,她还是隐隐地觉得自他们搬进这座大屋以后,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变化,也说不清楚它究竟是好还是坏。现在,每个人都在外面忙碌,偌大的房屋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和外甥两个人。外甥“咿咿呀呀”的童音在房子里格外清亮,如同唱歌。她坐在沙发上,陪他翻看图画书。黄昏时的光像深色的水一样从玻璃窗流进来,把屋子里涂满温暖华丽的金色,但很快,这金色黯淡下去,厅里陷入昏暗。她打开厅里的灯,给外甥洗了一小碗草莓让他吃,然后逐一给家里人打电话。她得到的回复和她想象得一样:工程师今晚要去健身俱乐部,妹妹和教会的朋友约好了要在外面吃饭,丈夫今晚有个客户要应酬……
        她也没有太失望,心想这样至少不必准备全家人的晚饭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只属于她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她想着给他俩做一顿简单又好吃的饭菜,吃完饭陪他看一会儿动画片,然后再和他在屋子里玩游戏。如果到时候仍然没有人回家,她就可以搂着他,哼着小调,哄他睡觉。
        男孩儿迅速把草莓吃光了,她收走空碗,把他的小手擦干净,又坐回到他身边。他依偎着她,不时抬起头看看她,然后,他拉起她的一只手,把自己的小脸枕在她的手掌上。他看图画书或动画片时尤其喜欢这样,仿佛他累了,把她的手当作他的小枕头。他这个小动作差点儿让她感动落泪。突然,她把外甥抱到膝盖上来,温柔地摇晃着他,手指轻轻地抓挠他的肋骨。男孩儿“格格”笑起来,两手搂住她的脖子。她于是抱着他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走到玻璃窗前看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庭院,到餐桌旁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前看两个人的影子,走过去看盘旋着上升的、漂亮的带金属扶手楼梯。外面更加黑暗,屋里的灯光却越显得纯净、温暖。他俩仿佛在这栋空屋里做着漫无目的的巡视。男孩儿那双眼睛仍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他已熟悉的一切,而女人的注意力则都在他身上。她现在不盼着其他人回家了,她喜欢就他们俩安安静静地在家、不被谁打扰。想到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也会跑出去,不愿回家,她就把他抱得更紧,凑到他耳朵边用唱歌般的调子说:“只有我们俩,只有我们俩,宝宝才不跑,这是我们的家……”
        
        2014年4月8日于休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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