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华屋

发布: 2015-5-21 18:02 | 作者: 张惠雯



        夏日,室外强烈的阳光照得人头晕目眩。楼下的百叶窗帘终日半闭着,厅里空阔、荫凉、光线昏沉。比光线更令人昏沉的是静怡身上喷的名贵香水味儿,无论他们吃饭、看电视还是打牌,香水味总是萦绕不去,或浓或淡,飘拂在厅里的各个角落。姐姐劝说妹妹在家里不要喷香水,小孩子会过敏。妹妹不听,揶揄地一笑,说:“从小就应该培养他习惯香水的味道。”“没见过你这样当母亲的。”姐姐责备她。吴先生、陈先生只在一边笑。工程师对太太这样早已习惯了,吴先生却抱着一点儿私心,希望妹妹不要采纳自己太太那保守、老土的意见。他喜欢她那些美丽柔软的衣料,也喜欢随着衣料摆动的那股香气,这都带给他秘密的愉悦。他甚至想劝说自己的太太也买瓶香水,或者至少洗完澡后在身上涂一些芳香的东西,因为他有时候觉得太太身上带着一股超市里物品的气味,但他最后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有一种男人是不在乎妻子是否贤惠的,他更在乎她是否令他愉快。如果简单直率的工程师对妻子有什么不满的话,那么他唯一的不满不是妻子的懒惰、不持家,而是她花钱无节制的习惯。他曾对姐姐和姐夫偷偷抱怨:“每个月付完信用卡账单,我的工资几乎没有任何剩余了,我们存不下钱。”可他并不在妻子面前严肃地抱怨这些,相反,当妻子在他面前展示新的战利品时,他总是笑呵呵地称赞。不过,他如今更深陷于自己的嗜好了,也打算把更多的钱花在上面。他和朋友合租了一条快艇。周末,他们用他那辆越野车拖着小艇,直开到加尔维斯顿港,从那里出海钓鱼。有时候,他会整个周末都不在家。如果他妻子抱怨他不顾家,他就为自己辩护说至少他把热情用在钓鱼上,而不是其他不良嗜好如酗酒、吸毒、玩儿女人上。自从他喜欢出海以后,他的皮肤晒黑了,人也更强壮了。他妻子说,他变得越来越像野蛮的美国人了。但实际上,他越来越像个稚气、爱玩儿的孩子。有时候,男孩儿哭闹着,被从母亲手里传递到阿姨怀里,他只是在一旁坐着,脸上带着那种饶有兴趣的笑,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两个女人,过后继续翻弄他的iPad,仿佛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另一个孩子。
        静姝的睡眠一直不好。一天夜里,她想到楼下厨房里喝杯凉开水。她走下楼梯时就听到外甥在哭,等她来到一楼、悄悄穿过大厅到厨房里喝了水,外甥仍然在哭。她站在厅里凝神谛听,依照她的经验,她知道外甥的哭声是因为得不到大人的理会,如果有人抱着他、哄他一会儿,他就不至于哭得这么气急败坏。她有点儿急了,心想妹妹和妹夫是不是睡得太死,没有听到孩子哭呢?她心疼外甥,想敲门把俩人叫醒,但又觉得不合适。她往妹妹的卧室悄悄走近几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反倒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动也不敢动了,因为她担心他们会听见她的脚步声,发现她在外面。她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找个机会溜上楼了。她发现丈夫也醒了,忍不住对他抱怨,说他们竟然连孩子哭也不管。她丈夫却生气了,责备她不懂事,多管闲事。她对丈夫的责备不以为然。但她过了很久也没有睡着,仍在为刚才的事羞愧,心里还忍不住惊诧,因为她之前并未想到住在一起可能会有这种不便……她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在黑暗中羞臊得脸颊发烫,这一回,她是为妹妹感到害臊。她原本以为只有放荡的女人才会发出这样放肆享乐、不知羞耻的叫声。当然,还有一个她自己也羞于承认的念头:这样的事有多久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了?她不禁感到,自己和丈夫真的都老了,她还想到,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他们住的这个区叫Brightwater,翻译得动听一点儿,可以称为“明净水域”。名字的由来大概是因为这里有两个人工湖,湖水蔚蓝,较大的那个湖里还生活着一些美洲鳄鱼。他们的房子并不在面湖的那一排,那样的价格不是他们能支付得起的,但他们的房子离湖也不远。
        这个区住着一些华人,可彼此之间不相往来,即使碰面也并不怎么打招呼。似乎谁过于热心地想要与他人结交,他便首先丧失了矜傲的派头。当然,更多的住户是西方人,他们之间也不见得有多少往来,更不用说与东方人往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家都极尽陌生人之间的礼貌,但也努力维护着自己不可侵犯的孤立权利。每栋华丽的房屋仿佛一座岛,人们在自己的岛上自给自足、自成一体。
        姐姐不在家的时候,静怡自己也偶尔推着小孩儿到湖边走走。周围的一切都很美,蔚蓝、波光荡漾的湖,清亮透明的光线,绿荫覆地的宁静街道,宽敞高大的带花园的房子。但这种美却是喑哑无声的,或者说,这里有的是水的声音、风的声音、空中交错的枝叶碰撞摩擦等自然地声音,却没有人的声音。这样的时候,静怡常常想起她逐渐疏远的台湾的朋友,想象她们过的那种喧腾热闹的生活,想象着街头巷尾挤满的店铺、到处匆匆行走着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人。她想得很多、很杂,她想念自己喜欢吃的那几家路边摊,有时候甚至想到如果她人在台北,她和她那些昔日闺蜜们会去哪些商店里淘货,她们会不会相约偷偷去逛夜店,她会不会还和以前的男友保持秘密交往,他们约会时会去哪一家隐蔽在后街的咖啡馆……很难说哪一种生活更好,她只是常常怀念那种生活,但如果让她就此离开美国,她又不情愿,仿佛这里有她的骄傲,即使这骄傲孤寂而冷清。
        推着童车在湖边散步时,她很少遇见别的行人。有时,她看着空阔、水波不兴的湖面和竖立在湖边湿漉漉的草地上的有关美洲鳄鱼的警示牌,突然感到周遭冷飕飕的,心里害怕起来,赶紧把童车推到路的对面去 - 那往往也是洒着阳光的一面。如果姐姐和她一起,她就不会有这种恐惧的感觉,她依赖她,但也未必喜欢她总在身边。她们生活在一起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有时会瞧不起姐姐那种妇女作风,厌烦她的琐碎、唠唠叨叨、仿佛完全没有自我感觉的对他人的关爱。这种关爱看起来软塌塌的,却会让她感到一种无形却咄咄逼人的压力,它想要改变她,而她那变本加厉的怠惰、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抵制这种改变。
        一家人在一起时,她显得骄傲、蛮横、快乐懒散,可当她和男孩儿独自在家时,周遭的空荡、沉寂会让她变得烦躁不安。她这时候更容易对男孩儿发脾气,但也更容易对他分外亲昵。等他睡着了、不再打扰她时,她喜欢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拿出一套套新的旧的衣服脱了又换,有时就那么打量着自己赤裸、曲线仍然美好动人的身体。她近来的烦恼是她和丈夫不如以往那么亲密了,他们像是被融进一个更大的家里,除了孩子,还有别的东西把他们分隔开了,他们不再是完完全全地结合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一对儿。再往后,也许她的父母也会加入进来。这样,生活的循环像是又把她带回小时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大家就像连体人一 样以奇怪的方式连在一起,日子就一直那么拖拖拉拉、绵软乏味地过下去……现在丈夫周末几乎总不在家,这让她暗暗受了打击。她买了更多的衣服,更热衷于打扮,但这对她来说也仅仅是自娱自乐。她知道再美丽的东西,天长日久也会显得寻常、暗淡。
        她把自己的盛装一套套重新收拾进储衣间之后,兴奋也随之消失。于是,她返回客厅的沙发或是卧室的床上,感到疲惫了。她长时间发呆,任由自己坠入空想之中。穿梭在大树枝叶间的一阵风,空中交织、变换的光线,后园中绿得十分浓郁却空无人迹的草坪,下雨的日子里空中那青烟般的雨雾以及顺着窗玻璃缓缓下滑的雨线,这一切空寂都会惹得她烦恼,激起她身心里那股不安分的东西。她真想用大音量播放那种最吵闹的音乐,让自己可以随着节拍跳舞,但她想到没有人会陪她跳舞,她也不能吵醒男孩儿。她感到生活里快乐、新奇的东西不复存在了,害怕往后的的时光将永远如此,一层不变却也毫不停歇地往前流逝……
        在贸易商一直以来按部就班的生活里,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几乎不存在,更谈不上什么秘密的愉悦。他身材不高不低,还未发胖变形,只是肚子略微有点儿鼓起来,不乏脂肪。他虽然只有四十七岁,三分之二的头发已经白了。但总的来说,他并不因此显得苍老。他人不难看,说话时那种慢条斯理的清晰甚至给人一种温雅的感觉。也许因为他整天在外面忙着和人家谈生意,回到家里他就寡言少语了,这反而使他在家里说话更有分量一些。
        在现今的阶段,并没有什么让他特别操心的事。他的生意不算兴旺但也进入了稳定期,只需要花点儿功夫维持下去。他得继续还这栋大屋的贷款,但现在是两个小家分担,只要每家还有一个人在工作,这对他们来说就不成为问题。唯一值得他担心的是儿子一年多后即将上大学这件事。他希望儿子像华人家庭里念书好的小孩儿一样被顶级的大学录取,即便进不了常青藤院校,也至少能到加州和东部较好的学校去念书,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自己在其他台湾商人面前脸上无光。但是,他也明白这种事他帮不上忙,甚至也说不上话。读寄宿学校的儿子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不愿和父母多说话。除了和那位当工程师的爱好户外运动的姨父偶尔聊几句,儿子似乎竭力和家里其他人保持着冷冰冰的距离,因此,他和妻子对儿子在学校的情况基本一无所知。如果他们问起,儿子也会回避,露出“你们什么都不懂”的那副神气。想到自己辛苦抚养的儿子几乎成了陌生人,他有时觉得灰心,但也不像妻子那样反应过度甚至变得神经兮兮。他觉得儿子长大了都会是这样,就像他自己一样,他现在在美国,而他的老父老母在屏东,他们两三年也未必能见他一面,他甚至不确定他们死的时候他是否能陪在身边。
        两家搬到一起,的确打消了小家庭的平淡和冷清,但吴先生有时觉得屋子里过于安静,尤其是妻子偶尔上晚班的时候,如果他一个人待在二楼,很多精细入微、他以往不可能注意的声响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大多数时候,这些声音从楼下传来。他觉得他不自觉地在听着,似乎试图捕捉到一点儿什么,他的感官仿佛变敏锐了,这又让他感到说不清楚的不安。他摸不准,但感到自己的内里发生了一些模模糊糊、甚至令他羞于承认的改变。他不再相信过去曾相信的那种经验,诸如什么人到中年会知天命,会把一切看透看淡。他如今人到中年,确实对一些东西看淡甚至厌倦了,但他似乎又在期待什么新的东西,似乎是一些改变的发生。表面上,他比谁都平淡,但他心里焦躁不安,或者至少说他发现他对生活并不满足,尤其在清清楚楚地感到老之将至的时候,这种不满足简直带着一股阴沉的怨气,只不过他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显山露水了,这股闷火披上了一层油滑、谨慎的外衣。
        后来,当他回想那件事,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蓄谋,也说不清楚它究竟是如何发生的。那天下午他公司里没有什么事儿,就提前回家了。他到家后,却发现家中一个人都没有,心想静怡带小孩儿出去散步了。他先在楼上的卧室里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他百无聊赖,去改造成书房的那半间阁楼里看一本关于汽车修理的工具书。过一会儿,他听到静怡带着小孩儿进门的响动,他没有下楼,只是走到楼梯口给她打了个招呼,让她知道他也在家。他继续看书,但已经有点儿看不进去,这才发觉阁楼里空气闷燥,令人昏昏欲睡。他不时地看表,想着什么时间下楼合适。突然,他听到她上来了。他身子发僵地听着,整个意识里都充满了那缓缓上升的脚步声,直到它停留在书房的外面。她敲了敲门,他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口去。静怡的头探进来,问道:“你在忙什么正经事儿吗?”
        他说:“没有。”
        “那你能到楼下帮我照看一会儿小安吗?外面闷热得要命,可能要下雨了,我刚才走了一身汗,想洗个澡。有个小孩儿天天绑在身上,连洗澡的空都没有了。”她说话时微皱着眉头,虽然是要他帮忙,声音里却有一丝不耐和恼怒,仿佛埋怨他没有主动下楼帮她照看孩子。
        他看着她在外面晒得红扑扑的的圆脸,心想: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姑娘。他顺从地随她下楼,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裹在裙子里的身体像柔和的波浪一样微微起伏。到了楼下,她嘱咐他把儿童椅搬到餐桌那儿,把宝宝安顿在上面,又让他打开笔记本电脑,从Youtube上给男孩儿找他最爱看的“好奇的乔治”。他一切照办。不知道为什么,当他领受着她的命令、忙东忙西的时候,他竟感到快乐,而且还想到在别的时候,她反而会是非常甜蜜而驯服的……然后,她走了,把他和男孩儿留在餐桌那儿。男孩儿面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只叫“乔治”的猴子,微笑地张着小嘴;他面对着一扇分割成六格的大而明净、映照出空寂的后院的窗户。后来,果真如她所说,下起了大雨。他看到一条条的雨水扑打在玻璃窗上,但屋子隔音很好,雨的嘈杂声只是隐隐约约传进来,
        当她洗完澡、换了一条居家的布裙子走出来,他发觉她心情好了很多。她就像少女一样容光焕发,就像她身上那条看起来异常绵软的裙子一样柔软、轻逸。但对他来说,此时的她比少女更动人,在他变得敏感的嗅觉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种成熟了的果实的香味儿,而不是少女身上那种花草般的、有些疏远而青涩的气味。她看到男孩儿正全神贯注地看动画片,满意地对他笑了一下。“外面下雨了,可屋里还是很闷热。你不觉得吗?”她说。“我觉得还好。”他说。他知道屋里并不热,只是身上不断冒汗。
        她说她要给男孩儿准备点儿吃的,他跟着她到厨房里去帮忙。他只是想靠近她,不离开那股温暖的果香气息。当她把洗好的草莓放进他递给她的盘子里时,他抓起她那支湿漉漉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仿佛他是个怕冷的、乞怜的人。他想亲那只手,但她挣脱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开了。他呆呆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所措。但她又默默地走过来,声音低沉而恼怒地问:“为什么这样?”他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她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却抓住她的手腕,在水池前紧紧抱住她。他看见她朝男孩儿坐的地方瞥了一眼:而那孩子仍然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上的图像。
        它就是那么发生了,在毫无准备、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情景下发生了,但他又觉得它并非偶然发生的,因为他似乎早已感到它会发生,他想这就是他在这栋屋子里无法得到安宁的原因。他知道这是件不堪的事,却没有像想象中犯错的丈夫一样在妻子面前感到惭愧,倒是这一点儿让他多多少少有些惭愧。不过,他的忧虑不在这里,而在于静怡的矛盾,她仿佛害怕、急于摆脱这种关系。他能察觉到她想回避他,而他则抱着一种男人冒险的侥幸心理,甚至当家里还有其他人的时候,只要他不在他们的视线之内,他的目光就不离开她。
        八月,已经到了休斯敦夏天里最沉闷、湿热的时候。尽管屋子里一直开着空调,百叶窗的扇叶全都放下来,房子的温度仍在慢慢上升。潮湿的暑气似乎从建筑的每一道狭小缝隙里钻进来,悄然蒸腾,侵蚀着原本冷却下来的空气。由于天气的缘故,工程师和他的朋友们已经连续两周取消了到海港去的计划。他就像一头精力充沛、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只能在房子里到处转悠。静姝有点儿同情他,问这么他走来走去不热吗。他说停下来会觉得更热。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每个人,和每个人说几句话,但他们仿佛都觉得他在家是一件奇怪的事儿。他不时逗逗儿子小安,但如果让他照顾他,他连五分钟也待不下,他会赶紧找个机会溜走,把他丢给别人。第二个星期天,所有人都在家。男孩儿午睡了,其他人想打麻将,他发现他对打麻将的兴趣也减弱了,但还是坐下来陪大家打。他们无意中谈到两姐妹的工作。吴先生劝他妻子辞掉超市里的工作。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