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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屋

发布: 2015-5-21 18:02 | 作者: 张惠雯



        静姝和静怡两姐妹是台湾人。姐姐比妹妹大七岁,早已年过四十。她本身没有受过多高的教育,随丈夫吴先生来到休斯敦,在一家香港人开的超市里做收银员。妹妹静怡大学毕业后到休市来探望姐姐,就留了下来,嫁给了一个在当地工作的台湾工程师陈先生。
        在休斯敦的华人圈子里,她们两家都算不上富裕。以前,她们各自住在公寓里。姐姐工作的超市是轮班制,她有时上上午班,两点钟以后就没事,下午班是从两点到晚上九点。妹妹则不上班,她的小孩儿还不到两岁,她在家里照顾孩子。静姝的儿子到奥斯汀读书以后,她空闲的时间很多,总是往妹妹家跑,帮妹妹煮饭、照顾外甥。她们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因为小外甥的关系,这种联系更加紧密了。后来,两姐妹做了一个有点儿异想天开但也合情合理的决定:她们决定合买一栋大房子,搬到一起住。她们的丈夫很支持这个决定,于是,两家卖掉各自的公寓,在休斯敦较好的社区M城的Brightwater合买了一栋价值不菲的大屋。
        这栋两层半的房子一共有五间卧室,按照他们的考虑,有留给两个孩子的房间,也有一间多余的客房,以便两姐妹的父母从台湾来探望她们时使用。第二层半的阁楼间很大,于是他们在装修的时候把它隔开,一半用做储物间,另一半则做成书房。根据妹妹的设计,装修成书房的那半间阁楼倾斜的屋顶上开出三面同样倾斜的长窗。这是个让所有人都喜欢的漂亮设计。晴朗的白日,阳光从长窗里照进来,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移动,黄昏时分,书房里则布满流动着的、金色的光带,具有一种辉煌却温暖、踏实的静谧。下雨的时候,打在倾斜的长窗上的雨声则是一种催人入眠的好音乐。
        房子附带两个车库,每个车库可以容纳两辆车,他们每家一个。此外,房子前面有一块属于他们的狭长的绿化带,以前的屋主把它修葺得很好,有两棵绿荫如盖的大树。房子后面则是一个由棕色的木栅栏围起来的三百平方英尺的花园。但在休斯敦,很少有人有功夫在花园里种花,所以花园基本上就是一整块绿色草坪,他们决定保持原貌。姐姐曾提出可以在靠角落的地方开辟出来一小块儿空间种菜,但遭到其他人的嘲弄和否定,她也无所谓,反正她总是可以在超市里弄到价格极其便宜甚至不要钱的菜。因为妹妹的孩子小,抱小孩儿上下楼不方便,妹妹一家就住在一楼,二楼属于姐姐。一切分配妥当,没有任何争议。一楼的厨房、会客室和餐厅共用,这也没有让他们觉得有任何不便,本来,他们搬到一起住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为了打消小家庭的孤独,尽管这是从未说出来的原因。
        无论按照什么标准,这栋房子都是一栋宜居的华屋,墙漆、地板和楼梯的金属雕花扶手都非常讲究,看得出原来的主人相当富裕。如果不是姐妹俩为了省钱而把以前公寓里的旧家具系数搬进来,它几乎会是一栋真正华丽而具有现代风格的住处。这并不是说那些家具破破烂烂,但这些体态玲珑轻便的公寓式家具,放在房子巨大的空间里显得不相宜。总之,在主人们搬进来不久那段热热闹闹的时间,每个被邀请前来参观的朋友走进这栋华屋过于空阔的客厅,赞叹之余都忍不住感到一丝古怪的意味,这种意味甚至让人感到不安。小巧而略显简陋的家具们待在它们各自的角落里,仿佛小小的孩子,有点儿羞怯、瑟缩。那些空白、未被填满的大块空间则仿佛在冷冷地凝视、等待什么。也许只有住在这儿的人没有察觉这种空落、不协调。两姐妹坐在那张不够阔大、厚重的沙发上,欣赏着窗外碧绿的花园 – 那只是一片光秃秃但十分平整的草坪,兴高采烈地说单单这个客厅在台北就可以住一家人。她们不时发出笑声,逗着共同爱着的那个小男孩儿,悄悄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骄傲,心满意足。
        他们在新住处安顿下来。在这栋房子里,姐妹俩是主角,她们来来去去的丈夫仿佛成了配角。在姐姐的主持下,一切家务都得到更好的安排,晚餐也比小家庭时丰富许多,但每个月的饮食、水电等各种开支却比以往两家加起来的开支减少了,这令两姐妹大为惋惜为什么她们没有早点儿做这个明智的决定。
        生活对每个人来说似乎都变得更好了。姐姐显然已经成为外甥的另一个母亲,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她一点儿也不怕辛苦,她怕的是失落。当自己的儿子长大,她发觉他离她越来越远,甚至不愿意和她说话。她越害怕他那双冷漠、带着藐视神情的双眼,她就越怀念那个幼小、全然无助而喜欢躲在她怀里的他。她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要一个孩子,这样她的幸福也许还能延续得久一点儿……如今,她心里的空虚和失落总算从小外甥那儿得到了补偿,每当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或者只是握住他那双娇嫩、柔软的小手,感到他的亲昵和顺从,她就仿佛回到了以往初为人母的时候,那种强烈、熟悉的幸福感有时把她感动得两眼湿润。她显然不是感情多么丰富、细腻的女人,在很多人看来(尤其是在她儿子看来),她相当平庸、守旧,但对身为母亲的那些感觉,她绝不输给别的女人。
        而那位妹妹恰好不是一个霸道的母亲,就像她不是个十分贤惠的妻子一样。她乐得姐姐来“争夺”照顾儿子的权利,这样她可以有更多时间睡觉、购物、打扮自己。自从搬进这栋房子以后,她连菜也不必自己买了。结果,她变胖了一点儿,皮肤也更白皙了。她把空闲的时间用在浏览各个百货公司的网站,从网上订购打折服装和其他女性用品。有时候,她坐在面朝花园的门廊底下的椅子上,悠闲地看着姐姐牵着儿子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她不禁觉得姐姐这个人有点儿古怪,但又庆幸自己和她生活在一起。在她看来,这种生活很惬意,但多多少少,她想,多多少少有点儿空虚。
        对于妹妹的丈夫 – 那位电子工程师来说,生活的改善尤为明显,因为他妻子从来不是一个烹饪能手。他以往工作一天回家,常常要吃微波炉解冻的冷冻餐,即便妻子偶尔做一顿,也是那种随意凑合的饭菜。如果他稍有抱怨,她就会生气地说:“你有钱就请保姆呀。照顾孩子够我累了,谁有那么多时间?!”而他碰巧又是个胃口极好、爱享受的壮年男子。现在,如果大姐不用上晚班,他差不多能每晚都能坐在餐桌前,正正经经地吃一顿热乎、丰盛的晚餐。他吃着从小就喜欢的姜葱烧猪脚或是椒盐炸豆腐条,不禁对姐姐心生感激,甚至觉得她在某些地方有点儿像他母亲。更何况,他们住到一起后,妻子和她姐姐一起照顾小孩儿,令他的负担大大减少。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得以把多余的精力用于他喜爱的事情上,例如钓鱼。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分享他的这一爱好,于是,到了周末,如果天气好,他就会找机会和公司里有同样爱好的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到加尔维斯顿的海边钓鱼。他们会在那儿搭帐篷,待上一整个晚上。除了钓鱼,他们还在礁石附近下螃蟹笼子,凌晨起来收笼。他试图劝说姐夫加入,但吴先生是个不爱动的人,他周末更愿意待在家休息。
        对于吴先生这个不爱说话、甚至有点儿严肃的小贸易商来说,物质方面的舒适感的增加并非那么明显,因为他妻子本来也把他照顾得很好。但他感到如今的生活似乎更丰富了一点儿,像是多了一些内容,或者说多了一道明朗的色调、一种说不清楚的趣味和活力。他对妻子说:“小安那孩子让家里有了生气。”他妻子听了很高兴。只是在妻子偶尔上晚班的时候,他在家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楼下是属于妹妹妹夫的天地。但遵照习惯,他们还是会一起吃晚饭。这样的晚饭总是做得很草率,大多时候是静怡做,偶尔他也帮忙做一两道菜,电脑工程师不做饭,这种时候他总是选择陪男孩儿玩儿。吃过晚饭,吴先生就匆匆上楼去了。为此,他甚至劝妻子辞掉超市的工作。“那怎么行?”她说,“你别忘了,房子的贷款还没还清呢。”“你以为要靠你那一点儿工资?”他说。“能多挣一点儿钱就多挣一点儿嘛。”他知道妻子一贯是个勤俭、实际的女人,但有时候他反倒讨厌她各种各样过于实际的考虑。他想,这也可以理解成贪财、小市民习气……他抱怨静怡煮的饭菜不好吃,妻子说:“那你可以在外面吃了再回去嘛。不过,别忘了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但他终究还是竭力适应这个新的家。他现在很少在外面吃饭,下班后的应酬大大减少了,本来这些应酬也可有可无,只是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大家都在的时候通常轻松愉快。对他们所有人来说,自从有了这样一处新居所,生活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每个人都暗自感到这一点,并因此显出一种放松的姿态。他们吃完饭还会坐在餐桌旁聊一会儿,有时还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台湾的“中天频道”。他们各自的卧室里都有电视,但两姐妹认为一家人一起看热闹。如果小孩儿早点儿睡下,四个人还可能打一会儿麻将。他们坐在屋顶过高而显得空旷的客厅里,偶尔感到齐牌的声音、自己和其他人的说话声都发出冷清的回声。除此之外,周围都笼罩着寂静,从黑黝黝的后院到房子前面伸展的小路:没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路上散步。在这种时候,说话比较多的是姐姐和妹妹的丈夫,因为一切有关生活的繁琐的细节,姐姐都爱操心,而且喜欢谈论,而电脑工程师是个单纯、容易快乐的人,即便他自己没有话说,他也总会捧场陪着其他人说。妹妹不多说话,这也和她的懒惰有关。但她爱笑,当她笑的时候,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弯起来,还仿佛不信任似的直直盯着对方,一头披在肩头的柔软长发微微颤动,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但也温柔可亲。
        尽管姐妹俩相差不过七八岁,但姐姐的性格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些,况且她对家务事比对打扮自己热心得多。在做好饭之后,她喜欢习惯性地系着围裙做其他事,似乎她准备随时冲到炉子和切菜板那儿去继续工作。她甚至系着围裙和家人一起吃完饭。有几次,妹妹提醒她吃饭时把围裙脱掉。“我习惯这样”她不在意地说。“那上面有污渍,”妹妹语带责备地说,“你在家里也应该穿得像样一点儿,这样姐夫才会疼你。你不疼自己,谁会疼你?”姐姐笑起来。此后,她尽量做完饭就把围裙脱掉,却没有像妹妹教导的那样穿得像样一点儿。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家里应该穿得像样一点儿,在她和丈夫之间,早已不存在制造吸引的问题了,况且她穿什么,他也完全不会注意到,就像她也很少留意他穿了什么衣服出门。
        而自从有姐姐帮忙照顾孩子以后,妹妹即使在家,也穿着质料轻柔、剪裁精当的衣服。她的衣服常常是浅紫、淡粉等柔嫩的颜色。夏天来了,妹妹买了很多漂亮的裙子。姐姐总是惊诧联邦包裹的人又上门来送妹妹订购的衣服了,煞费苦心地想替她算出她在衣服上花了多少钱。但妹妹毫不在乎,嘲弄她说如果她不把丈夫的这些钱花掉,就会有别的女人把它花掉。姐姐骂她败家女,又嫌她买的衣服暴露,说:“你看看,不是低胸就是无袖,还有,料子太薄!”但姐姐看到妹妹穿戴得漂亮其实很高兴,自她懂事以来,她从未嫉妒过妹妹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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