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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夜魇

发布: 2015-3-26 09:10 | 作者: 吕贵品



        小病船
        
        从海边来的老头躺在了病房的床上,喘着嚷着:我,我在哪里?怎么摇晃得这么厉害。床边站着一个女孩,慢慢俯下身去:阿爸,你已经离开了那只船,现在是在岸 上。老头在病床上翻腾着身子,恍恍惚惚地说:什么岸,明明是…是只船,是只小船罢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一直在床边注视老头,脸上麻木的肌肉没有丝毫 变化,嘴唇没有动,但声音却从口腔里飘出来:活不过今夜,你们准备吧。女孩听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拽着白大褂,走出门外:我阿爸真的不行了?那男人仍然 面无表情地说:是的。
        病房外有几个男人,用草帽,用衣襟搧着风,阵阵海风的咸腥味、人肉的汗臭味在走廊里飘荡。一个秃顶男人说:老大不要离开船,他离开了,这鱼就没个打了。一个 瘦骨嶙峋的男人说:咱这个船老大,牛!他一到船上,鱼群就跟着他走。蹲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慢慢站起身来,拍拍秃顶男人的肩膀问:老大嘱咐带的网,带来没 有?秃顶男人回答:九仔去买了,这事一定要用新渔网。
        老头在床上又开始烦躁不安,手脚抽搐,胸膛起伏,身边的人们听到了大海汹涌的涛声,还看到了海上落日的余晖,此刻老头的脸憋得紫红,红光又照耀着他身边那些 焦灼、苍白的脸。病房外的几个男人,听到病房里发生骚乱,也都挤了进去。老头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伸出一只手来,拼足全身力气嚎:网…网……就在这时,从 门外挤进来一个年轻人,双手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大声说:网,拿来了。老头听到,手缩了回来,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
        穿白大褂的男人,面孔惨白而僵硬,他把病房里的人赶了出去,对那个女孩说:心脏没用了,准备后事吧。女孩点点头,擦擦眼泪,转身对秃顶男人说:二叔,一定要 接照阿爸的想法办吗?秃顶男人苦笑着点点头:你阿爸说了一百遍,这是他的愿望,就依他吧!瘦骨嶙峋的男人接过话来:老大这样安排,对死了的人安心,对活着 的人省心,还省钱。叫九仔的年轻人也上前安慰女孩:老大信佛,他这样做自有道理,我们做小字辈的,应该理解。
        又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台心脏除颤仪走进病房,只允许小女孩跟进去。病房外的几个男人,不再热,不再出汗了,反而感到冷,阵阵地冷。他们将身子靠到病房门旁,都不说话,耳朵仔细听着病房里的动静。
        夜深了,走廊上的人们都在等待着?不是等待天亮。
        他们不言语,等待着,同时,毎个人心里都很难过,都在算一笔帐。叫九仔的年轻人突然说了一句:我不出海了,不打鱼了,我杀的鱼还不多。秃顶男人说:我打的鱼 多,能有几千万条。瘦骨嶙峋的男人说:老大给自己算过了,他捕杀的鱼有上亿条。秃顶男人又说:怎么算,都不是一命抵一命,我们这条命,欠的太多了。蹲角落 的那个男人,这时趴在病房门的小玻璃窗上,边向里窥视边说:在船上还死不了,三十多年的心病,都熬过来了,怎么今天一到床上就不行了。
        人们谁也不说话,眼睛什么也不看,呆呆地等待着。毎个人都知道,在这个夜里他们等待的是:那颗心脏,不久就会停歇。在大海深处,一只海鸟突然落到船上,要休息一下,船上的人欣喜若狂。可眼前的这个心脏的停歇,给大家带来的却是悲哀。
        悲哀像海上的大雾弥漫着,人们看不到北极星,看不到灯塔,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就是这寂静。
        寂静。一声长嚎出现了,女孩的哭声在病房和走廊白色的墙壁上涂抹着。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头的心脏停歇了,坚定地停歇了。病房里,穿白大褂的男人挺直身 子,向老头庄严地躹了一躬,因为他知道老头遗嘱那件事。女孩嚎啕之后,走出病房,对走廊那几个人说:阿爸跟你们走吧。说完,她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
        秃顶男人早就同穿白大褂的人商量过,请医院给了一个方便。兄弟几个在太平间里,给老头的尸体擦拭干净,然后裹到网里,为的是能让小鱼多分享他的肉,又存了个尸骨完整。老头打了一辈子鱼,魚养活他几代人。这回老头的遗愿是:将自己的肉喂鱼,算是一种回报。
        天亮了,老头的尸体被他的兄弟们用车运到船上,船开到海里。弟兄们在船上默哀了一会儿,將老头送进了大海。南海连续七天阴郁,乌云密布。独有那一天,天空晴朗,辽阔的海面上风平浪静,鱼儿的鳞光在碧蓝的海水上闪烁着……
        
        巧哭丧
        
        病人住院登记卡。姓名:吴越君;性别:男;年龄:67岁;
        床号:13;入院日期:2012年2月14日;诊断: 心力衰竭;
        科别:心内;工作单位:深圳越君集团公司。
        这张卡片刚刚插入床头的塑料夹里,卡上登记的病人就死了。病人心脏停跳,就像按开关一样,咔嚓,只这一声,一切都结束了。可对于某些活着的人来说,有些事情刚刚开始。
        死者,吴越君,吴董事长,德高望众,一方豪绅,生前好事做了无数,人人皆知。至于坏事,做没做,做了多少,无人知晓。不管怎样,吴董事长今天的去世,可是件大事,厂里的工人听到噩耗后,如同剥开了洋葱,眼里涌出泪水,还打起了喷嚏。亲朋好友听到噩耗后,纷纷向医院奔去。
        医院的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他们用企鹅的姿式,排着企鹅的队形,平静伫立。医院门口几株高大的榕树丝毫不动,但人们都听到了风声的哀鸣,看到了那些高昂的树枝开始下垂。
        吴越君死得太 突然了,在晚上盛大的宴会上,酒杯刚刚举起,他就倒地,酒杯摔碎了,酒溅到他的胸脯上,那颗澎湃、激荡,燃烧着热情的心脏,被浇灭了。吴超君心脏衰竭,休克过去,送到医院后,一番抢救,也无济于事。他躺在床上,似乎灵魂还没有离去,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因为他也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
        吴太太开车赶往医院,途中手机响起,丈夫死亡的消息让她改变了目的地,她要立即跑到公司,处理一件她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涉及上亿资产,医院的事先放一下。
        医院里吴越君的另一种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
        一个中年女人,拨开人群,扑到吴越君身上,大哭:三弟呀,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我和你哥还都靠你呀,你不能撇开我们不管啊。边哭边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到吴越君的脸上,泪水湿透了吴越君头下洁白的枕头。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去推开那个女人,跪到床边,双手紧紧握住吴越君的左手,把头靠到手上,边流泪边喃喃自语:哥,你这一走,我也失去了方向,今后我该怎么办呢?也把弟弟带走吧。接着是一阵低泣。
        一个年轻标致的女人默默走到床边,跪着的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那个女人坐到床边,双手捧起吴越君的右手,又把吴越君的右手贴到脸上,泪水顺着手臂流到床上。她始终不说话,悲痛欲绝,身体因悲伤而抽搐颤动。
        一个青年人让那个女人离开,然后号啕大哭,扑到吴越君身上,边哭边述说:侄儿的公司刚成立,你就不管了。他继续极度哀伤地痛哭,同时用双手揉搓着吴越君躯体的腰部。
        这时,人没到,一个声音先飘过来:你 们都滚开,我爸的事,我来处理,用不着你们。说话的男人,二十七、八岁,走到吴越君床边,一把将趴在吴越君身上的人拽起来,眼泪也止不住流。他左手擦泪, 右手翻弄吴越君的衣袋、裤兜,找到了一串钥匙,稍坐了一会儿,离开了。在医院门口,他的食指套着那串钥匙环,旋转着,吹响了口哨,轻松走着,尽管眼角的泪 痕未干。
        一阵痛不欲生的哭声,把人群撕开一条缝隙,人们看去,见是吴太太跌跌撞撞地哭过来,到了吴越君床边,哭声更加嘹亮,似乎就要昏厥,周边的人也被感染了,也开始掉泪。突然,吴太太没有了声音,眼情死死盯着吴越君的尸体,大喊一声:快叫警察,有贼! 
        警察赶到的时候,现场没有了的哭声,脸上的泪水也蒸发干了,悲哀被惊悚和猜疑所代替。吴太太向警察报案:吴越君身上有价值二百多万的东西被人偷走了。病房变成了破案现场,在场的人谁也不能离开,人人都要回忆并详细描述当时的情景。根据案情调查,吴太太进行了综合分析,做出了如下结论:
        脸贴着吴越君脸的是吴越君的嫂子,一块翡翠雕龙挂件不见了,价值四十万;握吴越君左手的是吴越君的弟弟,一块百达翡丽手表被摘走了,价值三十五万;握吴越君右手那个年轻女人,是谁呢?吴太太茫然,不知是谁。只是吴越君无名指上的那枚钻石戒指丢得太可惜了,那颗钻石5克拉,价值一百三十万;更令吴太太不能容忍的是:吴越君的侄子竟然把吴越君的裤腰带抽跑了,就因为那条裤腰带扣上镶了一块和田羊脂玉,值点钱;拿走吴越君钥匙的人,是他的儿子。警察说:钥匙不值钱,又是自家人,不算事。吴太太说:不行,那是保险柜的钥匙,要追回来。警察说:是你儿子拿走了。吴太太又哭了:他不是我的儿子,是前房的。
        
        案发现场调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什么力量,使吴越君的尸体动了,由原来的仰卧,变成了侧躺。尸体面对着一堵惨白的墙,墙上有一只小蟑螂在爬,在向一具尸体炫耀自己生命的辉煌,生命微小些,但毕竟还是活着。
        一小时前还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哭哭啼啼,人气升腾。此时,却冷冷清清,人们都远离了吴越君,那具尸体孤零零地面对着墙。那具尸体没有了生命,尸体上也没 有了财宝,一切都没了,明天,一阵烟尘腾起,连同尸体都没了。只有吴越君这个名字,还会被人们念叨几年,或者是感恩的,或者是讨债的,或者是亲朋好友,或 者是商场对手……
        案件调查还在 进行。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把尸体扶成仰卧,看起来更舒服一些。然后将病人住院登记卡从床头塑料夹里取出来,看了看吴越君的名字,随手丢进病房的垃圾桶里。 一个小小的纸片,落桶时,碰到垃圾桶的底部,发出一阵阵沉闷的断断续续的哀鸣,有一位昆虫专家论证:蟋蟀在垂死的时候,就会发出那种哀鸣的声音。
        (2012年2月16日于深圳第一人民医院心血管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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