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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夜魇

发布: 2015-3-26 09:10 | 作者: 吕贵品



        红病毒
        
        夜半,住院部空旷的楼区,回荡着凄厉地叫声。很怪,没有谁能模仿出那个声音,尖锐的女人声,有流血的感觉,像是在杀人。
        护士长唐茵说: 王转转又出动了,快,把她找回来。两位护士寻声去找王转转,他们上电梯,来到大厦顶层天台,爬上一个铁梯,看到了一片清澈的月光,一个姣弱的身影伫立在天台中央,几缕夜雾在影子周围飘荡。
        尖锐的声音在深夜里出现,初听会令人毛骨悚然,如同看到一只怪兽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唯有躲藏,可声音却能穿越窗棂、墙壁,直入内心。听到声音的人们都想远离。远离不是一条路,因为,病人们无法摆脱医院。
        后来发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就是走近,热爱那个声音,把那个声音当成一支歌去听,把怪兽当成宠物养。医院的医护人员和旧病人熟悉了,新入院的人在旧人的教导下也开始接受了。毕竟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中的柔美,细听起来也很动听。
        人们传说着,你说给我,我说给他,慢慢地成了一种习惯,到过这个医院的人都知道“红病毒”那件事。“红病毒”,用王转转的话说,在中国已经漫天遍地,历日旷 久,要灭杀“红病毒”,谈何容易。不过,也有希望,王转转手里拿着一支玻璃试管,里面有红色液体,她说这是“红病毒”的标本,她坚持了十年,坚定不移地相 信自己,一定能研制出抗“红病毒”的特效药。
        这种执着使王转转成了精神病患者,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
        本世纪初年,人类尽管经历了百年磨难,但还是平安地跨过了一个世纪,人间皆喜。可王转转的喜是一层糖衣,里面包裹着大块的恐惧、悲哀和苦难。她说这个大药片是神赠与人类的,智力健全的人都知道它的苦,只有那些孩子才用舌尖细细地舔着那点甜。
        王转转的疯,发生在红月亮升起的夜晚。红月亮滚过东山的峰峦,一辆古战车的车轮咯吱咯吱地滚动,溅起了血。王转转站在走廊的西侧,她看到了东方的景色,正要 说点什么,有几个人推着急救床呼呼拉拉跑过来,经过她的身边。床上蠕动着一个浑身血红的生物,是个人,因为有只脚露在外面,五个脚趾盖也红得透明。她跟着 走进急救室。唐茵让她抽那个红人的血,做血液检验。恐惧驱使她做好了全部防护,她没敢看那张红得透明的脸,血管,在那条红胳膊上发黑了并缓缓爬行,她很流 畅地把针头插入血管里,玻璃试管里响起哗哗的血流声。
        两天后,那个人的检验结果出来了,那个人奄奄一息了,死后要立即送去火化。院里的人交头接耳,一个名叫“红病毒”的消息,鼠窜四方: 从非舟船上下来一个人,染上了一种名叫“红”的超级病毒,被感染的人,皮肉化成血水沽沽剥落,死得青面獠牙,很可怕。王转转心怀好奇,决定去看看那个人。 在隔离罩外王转转看到里面那个人扭曲着脸,呲着牙一直向她笑。王转转看着,看着,突然,她感到“红病毒”侵入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全身的皮肤蠕动,骨头发 痒,汗水从她的每一个毛孔喷出,她挣扎在大水里,她被那张面孔吓疯了。
        从此,王转转真的疯了,疯得十分斯文,迷离中渗透着儒雅,颠狂里散发出幽韵。尤其是当她的月经和月光在同一个夜晚流淌的时候,她常常会跑到天台上,把试管里旧的液体倒掉,脱光衣服,再将试管插入两腿之间,装入新的血液。她说: 这是“红病毒”的标本,留着让人类研制出特效药。
        在王转转的记忆库里:有一种黑死病病毒,巨大的瘟疫造成7500万人死亡;艾滋病病毒已夺取了1100万人的生命;还有SARS病毒、免疫缺陷病毒、MRSA超级细菌、乳突病毒、还有“红病毒”和许许多多无法破解,没有命名的病毒,被藏在人类的研究室里,那是潘多拉的盒子,某一天这个盒子打开了,世界就会在哀嚎中彻底毁灭。王转转一直想把这些从记忆库中删除,可是办不到。因为她时刻看到: 一粒病毒就是一只庞大的巨兽,她活在巨兽的怀抱里,不,不仅仅她,整个人类都被巨兽笼罩着。
        是“红病毒”让王转转疯了。“红病毒”是什么样?王转转知道!清醒的时候,王转转说:非典病毒SARS是冠状的,是皇冠。“红病毒”也是冠状的,是草帽,是百姓遮阳避雨的草帽状。
        天台上,两个护士在清澈的月光里对话,言语有些凉:
        疯,可以遗传,她的母亲是疯子。
        可也是,她若不疯,就不是母亲的女儿。
        疯,也可以传染,九区岚岚也疯了。
        我知道,她天围着转转转,不疯才怪呢。
        你知道吓疯转转的那张面孔是谁吗?
        听说那个人她认识。
        岂止认识,不是一般关系。
        什么关系?
        是她的父亲!
        一个护士把转转脱下的衣服又给转转披上,那几缕夜雾散去了,王转转停止了尖叫,月光清澈得更凉。月光里,王转转是个楚楚的女人,她白皙皙的胳膊伸得高高,手 里举着那支玻璃试管,“红病毒”在试管中荡漾,一缕红光穿过夜色,射向远方。王转转微笑着,脸颊像那轮满月,两个护士惊奇地看着王转转,感到这是天女下 凡,同时发现:美丽的女人,理性一旦离她远去,女人的欲望一旦自由地流淌,这个女人就会变得美丽异常。
        (2012年2月19日于深圳第一人民医院心血管病房)
        
        达摩兰
        
        0号病房发出笑声,那笑声爽爽朗朗,将6号病房的哭声覆盖了。人们发现10号病房的门大开着,扑楞楞的笑声,拍打着翅膀,几只鸟儿飞来飞去。不仅有鸟儿,10号病房还有花香弥漫。这花香得非常雅致,是兰花的贵气,整个病区的楼层满是紫色的雾。
        寻声过去,见那10号 病房里有两个人,端坐在各自的病床上,侃侃而谈,极有兴致。两个人中,一个是八十岁的老人王大秉,一个是五十三岁的钱小王。王大秉的床头柜上只放了一盆兰 花,柜面擦得干干净净。王大秉手里拿着一块绿毛巾,约十分钟左右,绿毛巾就要在花盆和柜面上抺一遍。王大秉捧起那盆兰花,小心翼翼,鼻子慢慢地凑近花朵, 深深吸气,在陶醉中点着头,微笑始终没停止。钱小王的床头柜就太乱了,令人分不清有什么了,只是那台蓝色的笔记本电脑很夺目。此刻,钱小王向王大秉介绍自 己: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我父亲正在玩扑克,父亲刚好摸起一张牌,我就生下来,大哭,父亲一看手中那张牌是小王,大笑,好,我的儿子就叫钱小王。王大秉抚 摸着花盆,也介绍自己:我出生的那天夜里,我父亲梦见全家人在吃大饼,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后我给改了,改成了这个秉正、秉公的秉。接着又说:人的出生和起 名都很随意,人的逝去和亡后的处理,就随不了意了。
        钱小王说:豪杰大丈夫,也可随意。有位叫黃苗子的老先生,今年一月八日辞世。死前嘱托后人,火花后,举行个仪式,将他的骨灰撒入坐厕便池内,大家默哀后,由 他委派他最信任的人按动冲水键,他的骨灰随之东流。多洒脱!王大秉问:黄苗子死后,人们真的按照他的意见办了吗?钱小王笑笑说:那是戏言。但后人为他做到 了死后三不,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不留骨灰。
        两人谈到这里,突然没话可说了。因为,王大秉表情凝重,双手捧起了花盆,眼睛久久凝视那株兰花。那是一株达摩兰,是艺兰族中之王者,它长得圆圆的,矮矮的, 肥肥的,叶子宽宽,叶肉厚厚,风吹不摇,水浇不动,酷似达摩和尚。细细观赏,达摩兰叶子嫩绿,花蕊紫红,叶即花瓣,花瓣即叶,花中有花,香里含香,重重叠 叠,从从容容,好一尊佛陀之花。王大秉告诉钱小王:这株达摩兰,是自己的全部,全部的财富,全部的精神,全部的肉体都在这里。王大秉说着,捧花盆的手在微 微颤抖,双眼又凝视达摩兰不语。
        那天夜里,钱小王在梦中被吵醒,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在抢救王大秉,八十岁的心脏衰竭,停跳,又一次被唤醒。太阳出来了,王大秉的心脏又继续跳着。王大秉面 色苍白,鼻子上插着输氧管,背靠床头,眼睛痴痴地凝视床头柜上的达摩兰。钱小王坐在对面床上,感觉到田野的微风破墙吹拂过来,自己是株红高粱,叶子被吹得 哗哗作响,他听出来了,这是自己血管中的血流声。
        王大秉可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轻轻地招招手,让钱小王坐过来。钱小王下床搬了个椅子坐到王大秉床边。这时,一道日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正好照在花盆上,那朵达摩兰微笑着喷放紫雾,满屋的香令人欢畅。
        钱小王给王大秉倒了杯水端过去。王大秉颤抖着接过水杯,又颤抖着把水慢慢地几滴几滴地洒到花盆里。然后,王大秉清了清嗓子,讲述起了达摩兰……
        一个酷爱兰花的女人,她的生命也像兰花一样优雅。她开放得淡泊异馥,她飘落得也清远存香。她的丈夫王大秉无法接受兰花妻子的凋零,竟谱出了一曲千古绝唱。他 将妻子的骨灰拌上花土,装到花盆里,又买了一株昂贵的达摩兰栽上。从此,他天天把花盆抱在怀里,时时精心呵护,那株达摩兰也长得出奇地好。除了那兰花的香 味之外,他还闻到了自己女人的味道,那味道同他寸步不离。他常说:你爱的人,只要爱着她,她是不会离开你的,无论死活。现在,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他有个 想法:将自己的骨灰和陶土拌到一起,烧制成花盆,用妻子的骨灰土继续养育达摩兰。
        钱小王听完王大秉的述说,问了一句:王老,您这个想法好,问题是:您的骨灰做成了花盆之后,谁来捧呢?王大秉一怔,接着回答:我有两个儿子。可他们在美国,是的,他们不会像我这样……王大秉沉默了。钱小王后悔不该这样问,也沉默下来。
        沉默中,快乐的鸟儿落了,花雾也散了,6号病房的哭声和角落中垃圾箱里腐烂的箱味又快速地覆盖过来,覆盖了10号病房,弥漫了整个病区,那弥漫的颜色也是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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