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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是淺淺的幸福——哲明《時光誌》

发布: 2015-3-12 18:49 | 作者: 陳建男



        周策縱先生曾說:「自我意識之成立,必以時間為基礎。能有個人認同或個性與人格的建立與認識,必須依賴對過去的記憶,換句話說,就是必須通過時間的延續。如果沒有記憶和時間的延續感,所有的瞬息經驗都是片斷破碎的,不相連續,就沒有自我人格可言。所以自我意識的建立,早已意味到人們對時間的流動與延續有了適當的感認。」時空的命題,所有詩人都無法迴避,尤其是時間。
        無論穿梭古今中外,或情景交融,或為人而作,楊牧的詩都是一度時光的留影與流痕。在〈給時間〉,詩人並未正面提到時間,然而詩中二度提問「甚麼叫全然的遺忘」、「甚麼叫記憶」,提示時間可能存在的痕跡,在〈時光命題〉中,楊牧再度提問,是今昔的對比與事理的循跡。而哲明的詩,題材由空間、人事而至時光,時光不著痕跡的記載,是欲蓋彌彰的過往,有情有思。
        特別以楊牧對舉,不難發現詩集中有許多光譜色暈接近之處,無論詩題或是詩句、意象,如「抒情詩」系列、星圖、蘆葦、介殼蟲、完整的寓言、對時光的探問等,讓讀者可以迅速、立即地透過這些符碼連結詩意,而這似乎讓哲明的詩於風格上有些轉變。與《白色倉庫》時期不同,《白色倉庫》以視覺為主,呈顯詩的空間意象與結構,而《時光誌》是感受的,由直觀到感知,由立即的觸目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那彷彿是一種封閉的迴路,有較明確的回憶軌道和感知經驗的呈現。
        如「抒情詩」一輯許多詩作發表時都以〈抒情詩〉為題,哲明很有意識統攝此系列詩作的共同命題,楊牧同名詩作開頭是這樣寫的:
        「心事太多了反而就好像……」
        鋼琴聲跌宕抒情:「好像甚麼
        都沒有。」
        然而細味哲明詩作,並非沒有心事,而是不在/再之在,而是同此輯詩中「再也無法相信的存在」、「冷清完美的存在」或「昔日的記憶」,那成為寂寞、悲傷守護的時光,成為令人懷念的秘密,甚或是句點。這些詩並無太清楚的指涉或蹤跡可循,但抒情本非尋找玉谿本事或合肥情事這般,而是透過意象、氛圍的渲染,讓過去與未來拉扯的當下得以產生張力,如伊東豐雄寫的這段話:「飲酒的快樂,並不在於醉後忘了自己本身的事,而是在醉意開始在體內巡迴的那僅有的片刻。……在那瞬間原本清楚的意識輪廓突然急遽地變得曖昧。那就像黃昏遲靄的風景那樣,原本帶有明確形態與色彩、深度、觸感的事物,都融進了淡紫色的空氣層當中而逐漸變成柔軟而曖昧的存在。」每一首〈抒情詩〉系列都是如此,所以,詩人在〈接續〉寫著舊日旅程中,「此刻山杜鵑搖曳著秋天令人/尋著熟悉的意象想念起來」,無論是連結不如歸去的感慨或是以寫物附意切事的方式,讀者同感於悲傷以終老的氛圍,便能在悲傷的風景中同觀。
        《時光誌》常提到「悲傷」、「寂寞」與「苦楚」,這些狀態尤其集中於「抒情詩」與「涉越」二輯,密度之高也與《白色倉庫》截然不同。哲明毫不避諱,並以〈寂寞〉為題,在設問、遲疑中辯證「愛」與「寂寞」,是因為相信愛而開始感到寂寞,或早是寂寞的年紀而明白愛的終結?詩人以樹木與木葉刻畫時光困境中愛與寂寞的辯證,由本體而生發,形象而抽象,再回到旅程中「人」的缺席(或不在乎),詩人的存在與期待的落空,成為互相涉越的界線。再如〈失落〉,雨後的新生似乎是好的,然而「寂寞助長了憂慮,並且/曲解著意義,思緒穿繞至原始/所有嘗試都失敗了」,新生與敗壞相互滋長,鼠尾草的花語是愛家、顧家,那是詩人的想望,寓言似乎是不可能,卻也是「寓—言」,透過鼠尾草想表述某些不言說的念頭,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那是「接近詩辭與/芳華的時光」。
        哲明很常用「抒寫」二字,創作的過程常如織布,發抒悲傷、寂寞的情緒,透過詩而得以完成,再一次將心緒組織在前,正如宇文所安說的:「詩意在於這樣一條途徑,通過這條途徑,語詞把想像力的運動引導向前,也是在這條途徑上,語詞由於無力跟隨想像力完成它們的運動,因而敗退下來。這些特定的語詞使失落的痛苦凝聚成形,可是又作出想要遮蓋它們的模樣。」因此無論是草木之名,或是旅程中的方向指涉,哲明並不諱言「寂寞」、「悲傷」、「痛楚」,而是直視,並不斷重複、反覆出現,那彷彿如李後主之詞不斷出現孤獨、悲傷、懊悔、夢等詞彙或情境一般。正因為直視痛苦本身,時光之流轉更銳利,然自身的堅定也更確切。
        集以「誌」名,是記錄,亦是私密的對話。「誌」更是片段的記憶,在「時光困境」與「抒情詩」二輯皆以短詩來抒寫,便更有此種「斷片」的感覺,是單向的,在延續性中停止。輯一「時光困境」的詩常穿插話語,多數放在詩末,話語本身即是詩中詩,讓詩意進一步延伸,如〈放棄〉,海的存在是內心最沉落之表徵,詩末云「會有曲折的劇情嗎?」彷彿在潮汐來回間,也期待有些意外的轉圜;〈重複〉透過「呼出的空氣,重新進入我身體。在此…/延續生命」,來述說持續、反覆的記憶折騰。更是許多「斷片」,如〈虛擬〉,單方面的解釋或命題,都是在哀悼,「起身之後,再也找不到位置。那只是一段/虛擬的時光。」〈謊言〉點出「存在與謊言無界線」,正因為如此,愛與記憶都是如此痛苦,並且無法割捨。日誌之名更將敘述者的詩人「我」不停彰顯,時光既是無法挽留,惟有以書寫頂住遺忘,沈湎的時光書寫既是哀悼,亦是永誌不渝。
        詩集中較不一樣的是「間奏」一輯,除了詩題稍稍不一致,詩人不停用重複的句法或語言,形式上也與其他詩稍異,但就情感層面而言,則是相同。如〈信仰〉,詩人問愛與寂寞會絕種嗎?詩句彷彿經句,閱讀的當下,「我要有信仰」彷彿也成為呢喃的言語,信仰並不可具象,正如愛與寂寞,種種自我的節制與規範,猶如嘲諷般,〈修改〉一詩也與此類似。
        Bakhtin曾說詩式語言(poetistic)是指「向心的」(centripetal)、「獨語式的」(monologic)語言,整部《時光誌》就如同一首詩,全然指向「寂寞」的探問,答案或許是「愛」的匱乏、記憶的永劫回歸,用「簡單的句子」就可以描述詩人「我」現在的樣子。楊牧詩云「我在探索一條航線,傾全力/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哲明的詩亦傾全力在回應時光的命題,無論對他而言,是困境,是各種反面的集合,記憶卻是一以貫之,不可磨滅的存在,寂寞何嘗不也是另一種詩性的幸福。從《白色倉庫》到《時光誌》,由空間而時間,從真理的思辨到心的探問,掌握抒情而緩慢的聲腔,哲明更往內心追尋,這部詩集是心/新的里程碑,「物以貌求,心以理應」,斯是之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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