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冰推着父亲的轮椅走进了那个办公室，看到经办的石科长正坐在桌前和一个站着的人说话。阿冰耐心在一边等着，等那个站着的人说好话离开了，姓石的科长转过头来不高兴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事？阿冰说我昨天来过的，说好今天两点来做遗嘱公证。这个科长脸上一沉，说约好是后天，不是今天。阿冰耐心说，昨天我在这里你明明说是今天的。那科长指着桌上的日历纪事说，上面不是写着十二月八号吗？今天才七号呢。阿冰觉得无法和他争执，只好陪着小心说这个立遗嘱人生病了，来一次不容易。他自己也是从美国大老远来的，还请他宽待一下，花点时间把遗嘱给办了。这遗嘱没有任何争议，办起来不会很麻烦。
那个科长听他说是美国来的，火气稍微下去了一点，于是拿起了已经在他那边的材料看了一下。父亲到现在为止都很配合。但是看上去有点紧张，手不停地抖着。那个石科长眼睛瞪着他，好像他是个犯罪嫌疑犯一样。
“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石科长发问。
“姓杨，木易杨。杨明山。”父亲回答，还算清楚。阿冰很满意。
“出生年月。”
“1930年。”父亲停顿了一下，思索了几秒钟，总算想了起来。“11月19号。”
“你现在的房产的地址在哪里？“
“在温州大士门大厦1803室。”
“有没有说错？再说一次。”石科长厉声追问。父亲显得有点紧张。但是还准确重复了一下：
“温州大士门大厦1803室。”
妹妹突然想起了房产证上的地址和实际上的地址有区别。于是她插嘴说，房产文件上的地址是1802室，实际的邮政地址是1803室，是管理部门弄乱了的。她遭到了石科长的呵斥：
“家属不要提示，提示了没用。要他自己独立完成，否则遗嘱会无效的。”石科长接着向父亲发问：
“你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事？”
“今天是来办房产的手续。”父亲说。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正在集中全部的力量在回答石科长的问题。
“什么？你来办房产手续？你不知道你是来做遗嘱公证的吗？”石科长简直是暴跳如雷了。父亲的汗水流下来，眼睛直直看着石科长，眼神充满了仇恨或者蔑视。阿冰忍不住插嘴说：
“我父亲没说错，他认为立遗嘱就是为了房产的问题。还请你耐心点，别吓着他。他一紧张，更说不准了。”
“不行不行，现在还只是预习，只是检查一下他的思维。正式的手续要进里面的电子工作室，那里会有聚光灯照着当事人，现场会自动录像录音。所有的问题都要一次性答清楚，这样才有法律效力。”
妹妹看到了父亲的脸色很不好，觉得犹豫了。这个时候舅舅的儿子阿强停好了车走了进来。他是工作时间过来的，还穿着警服，他是特警队的支队长，警阶很高。他和石科长打了招呼之后，石科长的态度马上好了许多。他说那就继续下去吧，他尽量问得简单一些。他拿起一个遥控器一按，房间的一侧响起一阵轰鸣，右墙上一个门自动打开，出现了一个像是太空舱的小房间，这就是做遗嘱的电子工作室。阿冰把父亲的轮椅推了进来。石科长示意只能父亲一个人在里面，其他人到外面去观看。阿冰只得把父亲的轮椅留在室内，父亲无助地看着他。阿冰退出了工作室，那工作室的门自动关闭上了。
虽然隔着墙，阿冰还是能看到父亲在里面的情况。这个设计遗嘱工作室的人真是个奇葩天才，按照间谍片的概念设计了一面玻璃墙，外面的人可以看见里面，里面的人则看不到外面，也不知外边的人在看着他。阿冰和妹妹等一众人在玻璃墙外看到屋内的聚光灯点亮了，很刺眼，白晃晃的。父亲的眼神发直，能感觉到他在聚集着所有的力量，和脑子里昏沉沉的力量搏斗着。阿冰听不到里面的谈话，只能看见了父亲的嘴巴在动，抖嗦着。看到父亲这样受苦的样子，妹妹很心焦，直掉眼泪。阿冰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完成。
突然，阿冰看到了父亲的脸上出现了扭曲，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挤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球向上翻，完全看不到了眼珠，整个人变得僵硬了。这个景象就像一部太空电影所展示的太空舱突然开裂气压消失，里面的人马上变形了一样。阿冰明白了过来，糟糕，父亲一定压力太大，脑中风了。他想立即冲进去，可是玻璃墙是进不去的，那门不知在哪里。里面的石科长知道事情不妙，按下电钮把自动门打开了，阿冰和妹妹等人才得以进到里面。父亲已经昏迷了，口吐白沫。阿冰马上打了110的急救电话。由于公证处在市中心，车子很堵，救护车半个多小时才到。
这个夜里，阿冰守在医院里。父亲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连着很多条监视的电线，监护的机器在滴滴响着。经过医生的抢救，父亲总算渡过生命危险的难关。 阿冰发现，父亲的脸现在显得很安详，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充满焦躁和不安。医生告诉阿冰，父亲今天下午脑血管突然大面积梗塞，那就是说，大面积的塌陷发生了。
阿冰心里非常难过，觉得今天让父亲去做遗嘱公证可能是一件违背父亲意愿的事，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执行着儿女的意志。但是，父亲并不那么容易就范，在最后的关头，父亲身上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关掉了自己的大脑，让那些悬空的巨石落下来把他的意识之通道彻底锁死，这样父亲也就躲避了面临选择的难题。但这些都只是阿冰自己的想象，父亲意识世界的穹窿已经崩塌下来，他的思想归于一片黑暗，或者是一片白茫茫。父亲脑子里面所有的记忆，包括阿冰很想知道的那些关于爷爷的故事，将永远封闭在里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