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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有条魔幻船(下)

发布: 2015-2-13 19:17 | 作者: 陈河



        五
        
        第二天中午,阿冰早早就到了温州火车南站。上海亲戚坐的那趟火车还没到来。他手里拿着写着上海表姐名字付丽春的纸板,早早就等在旅客出口处。他看着出口处上方的电子车次显示牌,终于看到了那个车次到达了,于是他打开了纸板,看着下车的旅客鱼贯而出。一忽,他看到了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妇女张开笑脸对他招手,他知道这就是他的上海亲戚了,赶紧迎接上去。她的后面跟上了一个戴眼镜的妇女,这才是牌子上写着名字的付丽春,昨天妹妹通电话的就是她,而走在前面的是她妹妹付丽秋。阿冰见到了她们觉得好亲切,毕竟身上流淌着的血液有相同的DNA。付丽春说远远看到阿冰站在那里就认出来了,因为很像舅舅(她喊阿冰爸爸为舅舅),个子那么高大。但阿冰发现这两位上海的表姐个子都不怎么高,只有一米五十多。他想起爷爷的个子也是不高的,不会超过一米六五。但是阿冰奶奶的个子比较高,而阿冰奶奶的血缘和上海表姐是不搭界的。
        在等待出租车的这段时间里,阿冰已经和两位表姐很熟捻地说着话了。阿冰看出她们比他的年纪略微大些,看起来都是解放以后生的。他觉得她们可能是没见过祖父的,因为祖父解放以后是温州花边厂的一个普通职工,大概不会再去上海了。但他还是问了她们有没有见过祖父呢?
        “当然见过啦!见过很多次呢!” 付丽春说。“外公那时来看我们会带很多很多东西过来。他来的时候我们特别开心,他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有黄鱼鲞对虾干,有酱油鸡酱油鸭,有桂花年糕,还有整篓整篓的杨梅。”
        “是吗?那是什么时候?是在解放之后吗?”阿冰问。他立刻相信表姐说的事情属实,因为杨梅只有温州才出产,而且只有温州杨梅才是用竹篓装的。没有亲眼见过杨梅篓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当然是解放以后了。我是解放后才出生的,我都已经记得事情了。那时应该是六十年代初了。” 付丽春说。
        “我也见过外公。我还记得外公的形象。”比付丽春小几岁的付丽秋也插上说。这样阿冰就相信她们说的时间都是真的。阿冰自己是一九五八年出生的,大概六十年代初就有祖父的印象了。他记忆里的父亲只是个退休的老头,爱抽烟斗和喝酒,偶尔会给他几分钱买零食。他觉得付丽春姐妹说的祖父和他所知道的祖父好像有个很大时空落差,祖父解放后怎么有可能到上海去而且带这么多东西给她们?阿冰知道那时祖父祖母的生活费都要父亲补贴的。付丽春说的祖父带了整篓整篓的杨梅让阿冰十分吃惊,小时侯他想吃几个杨梅是很困难的事,他没记得祖父给他买过杨梅,祖父怎么可能会带整篓整篓的杨梅到上海去?
        “外公那个时候来上海是开自己的船的。外公有一条自己的船,想什么来就什么时候来。所以可以带那么多东西。”付丽春说。她再次提到祖父带来了杨梅,还补充说有瓯柑。
        “这个事情你们可能搞错了。祖父解放之前是在上海到温州的轮船上当茶房的头领。但是这条船解放的时候开到台湾去了。祖父没有跟船到台湾去。所以解放后他就不在船上做事了。他自己有条船的事是不可能的。”阿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祖父可能是个说大话的人,他是在对上海的家眷吹牛皮。可他以前从来没听过祖父会吹牛皮说大话的。
        “不,他的确是有一条船的。我们都到十六铺码头去迎接他的,看到他的船靠上码头。”付丽春坚持自己的说法。“而且外公还有一个挑花ju。”付丽春的沪式普通话带着很重吴语口音,她说的ju字阿冰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才明白她说的ju是局字,是说祖父有个“挑花局”。这下阿冰明白了,挑花局的意思就是挑花的工厂。阿冰知道祖父倒真是从温州花边厂退休的,他还清楚记得那天花边厂的工会敲锣打鼓拿着一个“光荣退休”的镜框和一把藤椅送爷爷退休回家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花边厂是祖父开的,祖父的牛皮真是吹的越来越大了。他现在感觉到上海表姐心里面的外公是个富人,甚至是个民族资本家。可他记忆里的祖父则是个很平常还有点潦倒的小老头。而显然他记忆里的祖父才是真实的。
        出租车不久就开到了家。阿冰带着上海来的亲戚走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了十八楼。妹妹已在屋里迎接。付氏二姐妹走进了阿冰父亲的房间,舅舅舅舅叫个不停,很是亲热。阿冰父亲显然也很高兴,露出笑容。阿冰看到父亲和付丽春是熟悉的,看来他们以前多次见过面。付丽春说来温州看望舅舅是她们两姐妹多年的心愿,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段时间妹妹付丽秋正在照看小孙子,本来准备等明年孙子上幼儿园再到温州来。可这回听说舅舅身体不好,就做了些安排,趁着周末的时间赶来看望舅舅。两个表姐对于舅舅家里这一套一百八十多平米的住房印象深刻,说这样的房子在上海市区是很少见的,除非在比较远的地方。
        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便坐下来吃饭。父亲显得精神兴奋,说了不少话,但说的话让人不知所云。他老是在说江南造船厂一个工程师,名字说不出来,是离婚过的。两个表姐都表示不明白。阿冰知道父亲说的可能是指付丽春的丈夫,因为父亲昨天就说过她离婚的事。但是付丽春似乎不想提这事,阿冰就觉得父亲不应该再说这事,于是把父亲的话题岔开了。阿冰问表姐们在温州的几天安排,需要什么帮助只管说来。表姐们说,这回主要是来看望舅舅,另外,还想去给外公和外婆扫一下墓。阿冰说,祖父的墓在乡下,扫墓没问题。但是祖父的墓是和阿冰的祖母合葬在一起的,而表姐外婆的墓在哪里他可不知道。阿冰问父亲知道不知道?父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很冷淡,说不知道情况。
        阿冰很奇怪表姐的外婆也埋在温州。他以前一直以为祖父那个上海的前妻是上海人,祖父是在上海离婚之后或者上海的妻子死亡之后他才到温州重新娶妻生子的。但现在他听到的情况却是完全不一样,他在上海的那个妻子也是温州人。
        上海的表姐说,外公到六十年代初在上海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在大连路有一座洋房。表姐说外公以前真的有很多钱,她记得外公睡的房间是用解放前的金圆券糊墙壁的。听到表姐说了这句话,阿冰的心里猛然一惊,因为他内心那幅祖父戴着水獭皮帽坐在墙上糊金圆券房间的幻像在表姐的话里得到印证。原来他潜意识深处那个怪诞的房间真的是在上海大连路存在过。表姐说外公那时定期来看望她们。外婆后来生了重病,外公才决定将她带回到老家温州去养病。表姐说听她母亲说,外婆在温州还有个兄弟,外公在温州给她买了房子。后来外婆死了,外公有时还会给她们写信。表姐说她们的母亲是一九九八年死的。母亲在死前还关照过她们,让她们到温州去找一下外婆的房子。但她们对温州太不了解,而且有点怕这个地方,最后都一直没有来。
        表姐说的故事简直是一个让人很伤感的故事。这个故事完全颠覆了阿冰对于祖父的印象。他相信表姐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因为她们说的细节非常准确。阿冰心里喜欢爷爷,觉得爷爷是个比父亲有趣很多的人,但他所知道的爷爷的确只是个普通的小老头,会喝酒抽烟斗。会给他一点小零钱。他无法相信爷爷是个富有的人,更难以想象爷爷会驾着自己的大轮船到上海去探望自己另一群家眷。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每个月得给爷爷十元人民币的生活费。还记得有一次爷爷生气地在背后骂阿冰的父亲,因为父亲劝他不要再喝酒。爷爷住在一座旧房子楼上一个房间,睡在一张小木床上,最后死在这木床上。这张木床还是父亲公家单位的,上面印着“地区公署所有”的白漆。爷爷死后这床又搬回家里,让阿冰一直睡到了长大去当兵。
        表姐说,到了六十年代初,她们的好日子到了头。外婆生病回到了温州,外公再也没有来上海看过她们。而大连路的那座洋房也不知怎么的就没有了。表姐说的事情就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城堡突然消失了,公主变成了平民女孩。她们都一直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在温州的外公是她们那时希望和精神寄托。她们相信在遥远的温州外公会想念她们关心她们,总有一天他会驾着自己的海轮来给她们送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她们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梦中想见到圣诞老人一样想念着外公。直到她们自己也变老了,才踏上来寻找外公外婆的路。
        阿冰对于爷爷解放之后还能在上海和温州维持双重身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怎么瞒天过海的?他的金钱来源在哪里?他真的有一条可以开着到上海的轮船吗?而这些事情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呢?阿冰觉得父亲应该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他只是不愿意对子女讲这些事,把秘密隐藏起来了。阿冰对爷爷故事的兴趣在加剧,他想得慢慢找机会把父亲记忆里的这些事情发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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