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西宁郭富城

发布: 2015-2-13 19:14 | 作者: 王瑞芸



        張女士多少安下心來,而且表示會把我們送上火車後才離開。我們一起在候車室坐下。我終於可以有空問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難道不是掛牌的正經旅行社?鐵道部規定二十天前預售車票,你們二十天前為什麼不買?即使票少,可是你們本地的旅行社總可以有配額吧?
        我們也是從網上買票。問題是,鐵道網一直不發票出來,網上的臥鋪票天天都是「無」,給你們買到的唯一的一張,是有一天好不容易鐵路網上放票了,我們只搶到一張。我們公司買了一種訂票軟體,車票一放出來,馬上資訊就會自動送過來。可是,現在黃牛們用的軟體比我們的更加高級,所以他們比我們更能搶到票。剛才我幸好在那邊碰到他們頭兒了。那個人我過去認識。他說「怎麼不直接找我!直接找我就可以了嘛!」好了,他現在答應會把帶你進站,送上車。他的話是靠得住的。
        她朝人群遙遙一指,我看見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臉相和身材跟香港影星郭富城長得可真像!我加意又瞧一瞧他:五官端正,小頭銳面,全身上下一點多餘的部分都沒有,他機靈的眼睛,精幹的身體,還有一種冷靜的神情,讓他加倍酷似郭富城。張女士告訴我,小夥子是個回回,開始給他們旅行社做一點小活兒,跑腿,後來自己做了,做黃牛,人勤快,機靈,又非常能吃苦,這幾年做得好了,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娃娃有了,三個娃娃……就靠他一人做黃牛給家裡掙嚼吃,竟夠了。
        西寧的「郭富城」見我們瞧他,就走過來,朝我們打了個招呼。他特別瞧著我說,「等你見到車長,一定要記得對他說,你是周總最要好的朋友。記住了哈,是周總!你是周總最要好的朋友!」張女士站在邊上,極其認真地看著我的嘴,等我準確無誤地重複這句話。
        火車還要過一小時才能到,我們坐著等,喝水,吃旅行包裡隨身帶的垃圾食品,也遞給坐在一起的張女士去吃。她卻不能好好地坐著,一時站起來,走過去跟西寧郭富城說話,一時又走到兩丈開外的一個木頭櫃檯前,跟一個穿著鐵路制服的高個子女人說話。很多時候,西寧郭富城也靠到櫃檯跟前去,同那個鐵路制服說話。那個鐵路制服,也許因為高大,也許因為身穿制服,在他們兩個面前直挺挺地坐著,看他們的時候,眼睛斜著,笑起來又響又脆。一會兒工夫張女士走回來,手裡拿著一小疊手冊,上面印有西寧車站的各種服務項目。她順手遞給我一張,笑道:「一會兒要靠她給開門放進站呢,所以她讓我支持她一下,我不能不支持呢,只好買她這一疊手冊……我要它們做什麼呢?喏,也給你一張吧。」我接過來,雖謝了她,卻轉手悄悄壓到身邊包的底下。我也一樣,我要它們做什麼呢?周圍當然沒有一個人注意我,木頭櫃檯那邊的鐵路制服更不會朝這邊看。她正在看著櫃檯前蹲著的一個人,那是個年老的工人,埋首弓身正在用紅漆慢慢地描木頭櫃檯正面貼著的幾個凸起的字:「愛心櫃檯,美化心靈」。
        這些字寫在這裡是什麼意思呢?
        好不容易磨掉半個多小時,可是候車廳正面的巨大螢光屏打出告示,我們這趟該八點出發的車將晚點四十分鐘……半小時後,又顯示:晚點一小時二十分鐘。我們抓耳撓腮,張女士起起落落,西寧郭富城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車站內的乘客顯然比先前少了,我對面空出來的長凳上坐著七、八個人,他們全和我一樣,都是西寧郭富城今天手裡的「貨」,都要托運到今晚這趟去拉薩的車上去。我們不互相看,更不互相交談。
        終於,西寧郭富城出現了,催我們就跟上那位高大的鐵路制服往入站口去。她輕飄飄地走在前頭,手上甩著一串鑰匙。她用其中的一把替我們這些人開了一個側門,西寧郭富城打頭,我們魚貫進入,張女士也隨行。在站台的地下通道才不過走到一半,我們又被叫住,落在後面的人傳過一句什麼話來,地下通道裡有著嗡嗡的回聲,聽不清楚。張女士跑過去,一突兒又跑過來告訴說,火車又晚點了,這次要晚點二小時四十分鐘了。
        七、八個人散落在地下通道裡,沒有人願意再折回候車廳,好像離鐵道越近,我們能上車的可能性就越大。西寧郭富城於是跑前跑後地說服大家。那位高大的鐵路制服,閑閑地站著,不勸,也不表態,她好像很樂意看到西寧郭富城多遇到些麻煩才好。西寧郭富城肯定不笨,轉身去湊近她,不知朝她說了什麼,她於是朝我們頭一甩:「先回去吧,到時候再放你們出來。」我們彷彿得了聖旨一般,齊刷刷地都跟著她,依舊從出站的那道門走回去。大廳裡等候其他車次的正常乘客們都朝我們看,他們大概也在想「這是什麼意思呢?」
        夜開始深,最後,候車大廳裡只剩下這趟被晚點耽擱了的去拉薩的乘客了。車站大廳裡一圈小店都陸續拉上了捲簾門,工人們開始掃地、拖地,車站裡灰塵和甜水果的氣味變成了水和墩布的氣味,地上濕漉漉的,開水罐裡沒有了熱水,廁所裡沒有手紙,小店又都關了門,沒有買手紙的地方了。
        從下午四點等到晚上十點,我們作為旅人是無可抱怨的。本來嘛,要舒服就該在家蹲著,出門旅行,要找的無非就是兩樣東西:痛快和不痛快。可是對張女士來說就光攤著不痛快了:那個王總把辦砸了的事扔給她;八點的車,原來滿可以趕回去和家人一起吃晚飯的(她因此沒認真跟我們一塊兒吃垃圾食品)。現在都過了十點了,她身上的洋裝皺了,頭髮快要像個鳥窩了,臉上的妝容早讓汗漬得斑駁了……西寧郭富城便叫她回家,我們也叫她回家。
        從她到了車站為缺少的一張車票搏鬥時起,我們之間已經不是買賣的甲方乙方了,我們共同為一張車票著急來著,那就是共患難的意思了。我早在四個小時前,就已經把票款、手續費,包括電話裡主動增加的手續費都給了她。她接過錢去時,動作扭捏,面帶羞愧。把錢數好裝好之後,居然朝我歎道:「要是接待國內的旅客,他們為這種事不知道會跟我們怎麼鬧呢,吵也要被他們吵死了,真的……素質就是不一樣。」她這話,讓我心裡慌了一慌,暗想,瞧,她可是不知道,西寧的車票,不過是我們踏進國門碰到的第一件挫折,若遇到十件以上試試……嗯,我那點子「素質」經得住這樣的分量嗎?「素質」這玩意兒,估計跟「優雅」一樣,恐怕也是要靠「養」出來的,比如靠透明、公正、平等、尊重……諸如此類的東西吧。在其他地方的人,只需通過正常渠道可以極方便做成的事,這裡卻可以一次一次地叫人做不成,然後,照這樣,又朝人要「素質」了——張女士是誇我嗎?我倒被嚇著了。我悄悄地瞧了瞧呆著臉閑坐的張女士,躊躇著是否該把這個感想告訴她,可不知有什麼東西在阻止我,我想,得了,還是不跟她說了吧……哎,有的事情,還是不說了罷,不說好些。
        就連西寧郭富城,跟我們都有了某種唇齒相依的感覺。張女士在火車進站前先離去之後,西寧郭富城就坐到我們旁邊來,慢慢地問我們在美國的生活、工作和收入……我們一句句地回答他(隱去了怕刺激到他的部分),可還是讓他的臉上帶著某種嚮往的表情。其實我們倒真想問問他的生活,他的喜怒哀樂,可是,哪裡敢動問呢。我們活在明處,他活在暗處,我們活在大面上,他活在夾縫裡。不過,眼下,西寧郭富城在已經空曠起來的候車大廳裡,在車站工作人員大部分都已經下班回家的靜夜時分,大刺刺地伸開兩臂,全身靠在長椅背上,一時間把自己放得很大,正好是「躊躇滿志」一詞的活圖解。而我們則是蔫頭癟腦、灰撲撲的,心裡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個零,隱身進入那輛盼了又盼的列車才好。不過膨脹起來的西寧郭富城,看得叫人十分滿意,看得叫人生出安全感。不過,我是從一開始看見他起,就願意信任他了。倒不是因為他長得太像郭富城(我不是郭粉),而是因為看他跑進跑出時,臉上明顯帶著一副有責任的表情,那種表情讓你知道,他是個懷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的人。
        ……
        火車終於進站,有票的都上去了,只我們七、八個被夾帶進的人遺在站台上,夜間十一點的風(也許從賀蘭山脈吹來),貼著車廂撲過來,直拍到人身上,竟然不感到一點涼意,一點不能給每個人滾燙的額頭降溫。列車長被我們其中的幾個人圍緊了,西寧郭富城帶著緊張的笑容朝他指指這個,戳戳那個,我站在幾步開外,不願圍上去,雖聽不清楚西寧郭富城說了什麼,但從他的表情看,我不由地要想:難為他要現編多少個謊,手裡要握有多少個「X總」的數額,才可以把手裡的七、八人都分配停當。
        車長是個皮膚白皙的中年人,臉上的表情極其淡定,那種淡定讓人一望而知,他把西寧郭富城看得透裡透。這趟列車從上海過來,一路每個城市的站台上必定都有一個這樣的「郭富城」。所以西寧郭富城的話他哪裡要聽,他只瞄一眼手中的記錄,就開始指揮:「你們,倆,上這列車廂;你,去那邊……」他身邊的人漸漸散開,西寧郭富城緊貼著車長站著,車長朝這邊轉,他就把身體朝這邊轉,車長朝那邊轉,他就把身體朝那邊轉,始終和車長保持著面對面的位置。他微微弓著身體,臉上堆著殷勤討好的笑(那樣一種笑容,讓他看著不怎麼像郭富城了),他最後朝我看看,眼神一直在示意我往前靠。這次我能聽清楚了,他對車長說的是:「她(朝我一指),是周總最好的朋友。」(笑容綻放得更加燦爛):「她是周總最好的朋友!」車長面無表情,又低頭去看他手上的記錄。
        我一直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西寧郭富城已經替我說過了,不是嗎?車長必定要安排我,因為這位車長的口袋裡肯定已經裝上我額外交的手續費了。
        我沒覺得他哪裡錯了,車長也是人,他也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在他的方式裡。 (下)(寄自加州)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jianghu   post at 2015-2-15 16:41:10
精彩!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