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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宁郭富城

发布: 2015-2-13 19:14 | 作者: 王瑞芸



        到西寧是夜間十一點左右。
        我們來不及看機場的模樣,就慌著往出口處去找機場大巴。網上說入夜計程車不好叫,只有大巴。離出口兩丈遠的大巴像一個移動的房屋,一格一格的窗戶前都豎著腦袋。那些腦袋轉來轉去,許是好奇,許是不耐煩趕緊上去啊!售票員、戴著臂標的執勤都在催。喘著氣,上去,坐下。大巴關門啟動,然後,整個機場熄燈、關門。有嘩啦嘩啦的拉動鐵鏈的聲音傳過來,就像店鋪在關門的聲音一樣!這多少叫人興奮:有一個鄉屯名稱的機場——「曹家堡」,真的就有鄉屯性格,入夜便要熄燈睡覺,哇,果然這是邊陲之地啦。
        大巴成為黑暗中唯一載人的方舟,在夜路上開動,路旁看不見什麼東西,有些模模糊糊的黑影子,如果能一直那麼黑幢幢地走下去,不知前方何方,那才夠意思。可是不久,路邊有建築工地了,有加油站了,它們一律站在白光中,寂寞的、荒涼的、不招人喜歡的。一點一點地,市區露出頭來,路邊的燈、建築有了些精致的意思,光變成五彩的、寂退去,荒也沒有了。樓、招牌、車陣,都在閃光——誇張而霸氣的光,都在發出聲音——含糊而搖曳的聲音……邊陲的城市原來跟我們沿海的城市是一模一樣的(多失望啊)。
        在市區的芯子裡下了車。夜中的現代城市,有足夠的光和聲,讓人不陌生而安心。客棧老闆和他白色的小車已經等在路邊了。「客棧老闆」並不是通過電話聲音而聯想的一個滿臉煙色的中年人,卻是一個面貌清朗的年輕人,討人喜歡的一張臉,笑起來有整齊的牙齒和善良的眼睛。可奇怪的是,他肚腩凸起,相當相當凸起,好像一個年輕帥氣的面孔裝錯了身體。一個如此年輕的人需要下什麼樣的工夫,才能把肚子吃成這樣圓兜兜的一團肉啊!
        他開著車,跟我們一句句交談著:
        「還是要注意一點治安的……在這裡。黑車千萬不要上,出過事的。把人拉到僻靜處……還能怎麼樣,搶了個精光唄。出過幾起的。」
        哎呀哎呀!
        「不要隨便摸小孩子的腦袋,藏人會不高興的——那裡是天眼的位置,被你拍瞎了,那不好。」
        哎呀哎呀!
        他經營的客棧是社區裡的小型公寓,在二十二層樓上。開門進去,像是一個朋友留給你的家,已經被仔仔細細地打掃乾淨了。鏤花的窗簾垂掛著,圍護著室內的大床、大櫃、沙發、電視,在沙發和床的之間用一道珠簾做間隔,沙發的茶几上放著塑膠的花,灑了金粉的。
        住處叫人滿意而安心,只就剩下一件事:明天早晨從旅行社手裡拿到西寧去拉薩的火車票,晚間上車,穿越可哥西里草原,看藏羚羊,翻越唐古喇山,直奔拉薩而去。他們早答應說會把火車票送來,客棧的地址我已經發短信給了他們。
        早上,電話來了,一直跟我聯繫的王總說:「你聽我說……別著急,火車票還沒拿到,嗯,只拿到一張,其他的正在設法……因為趕巧了,這幾天正好在運兵,運兵的事嘛,那就誰都沒有辦法了……這又是保密的,事先不會有人知道!一運兵,別的全要讓路……不然,票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現在正全力設法,全力。如果……實在今天不行……那就明天走。」
        我沒有著急,也沒有生氣,大概因為一直為進藏的火車票擔著心,著急生氣的能量已經預先支付了。大半個月前,我從美國聯繫西寧這家旅行社買進藏的火車票,他們說,每張票的手續費四百元,我說,行。網上預售車票是提前二十天,我在那一日打電話給他們:「拿到沒?」他們說,別急,拿到了自然會通知你。等了兩天,沒有通知,我就把四人已經訂妥的飛西寧機票資訊送過去——給他們一點壓力,可是依然沒有接到通知。我又電話:「願意再加給你們手續費,只務必要拿到票。」他們又說,沒有問題,你們到西寧,票就送過去。結果,送來的是這樣的消息。
        電話那頭繼續說:「……你們別著急,上午只管出去逛好了,去塔爾寺嘛,下午兩點回來,票差不多就有消息了。喏,這裡給你個電話,你記一下……聯繫張女士,我呢,嗯,不巧,今天要去蘭州,路上怕你聯繫不到我,你找她就好。」
        他掛了。我們大眼瞪著小眼,木著臉,誰都沒有說話。手上原來拿了毛巾準備洗臉的人,把手裡的毛巾團起來又打開,低頭正在收拾行李的人,把手上的東西拿起又放下……一時都有些失神,那種感覺很像是手中一本正看得入迷的書,一下子被風吹亂了頁碼,找不到前面銜接的地方了。
        得了,除了去塔爾寺,還能幹什麼?
        在塔爾寺的寺門前、辯經的台階上、白塔的底座旁,我用新給的號碼打過去三次電話,那個張女士次次說,在設法,在等某人回音。到下午兩點,我們從塔爾寺回了,終於等到的回音是:今天只能先走兩個人,另外兩個明天走(明天的票還沒有著落)。這些話,我們是站在西寧市中心的莫家街邊上說的。房已退,行李從二十二層樓都提了下來,街頭人流湧動,過往的行人撞來撞去礙我們的事,我們和行李也在礙每一個行人的事,彼此的白眼和怨氣在空中傳來傳去。是張女士要我們在街邊等她的,她會開車過來把今天能走的兩個送去車站。她必須得送,因為車票到現在都沒到她手上,她要親自到車站去取。
        我們緊張地在街頭聚首商量,誰先走,誰留下。行李分開,又給客棧老闆電話,確認今晚有空房。客棧老闆接了電話就趕下樓來,領兩人再回客棧。他腆著肚子從人群裡朝我們走過來,眼睛裡面含有明顯的嘲笑意味,「哎呀,都沒拿到火車票哇,你們就敢全跑到西寧來了!」實在因為他相貌端正,所以他的嘲笑裡依舊透著和善:「哪有當天臨時買火車臥鋪的……難度太大了!嗯……我也給你們問問吧。」說著他就掏出手機撥號,「大李,是我。……幫我找兩張去拉薩的臥鋪,明天的,想想辦法唄……等你電話。」
        張女士開來的是小小的紅色桑塔納,我們要走的兩個人(全比她高大)縮手縮腳上了張女士的車。張女士因聽到客棧老闆的電話了,開口問道:「你們,也在設法弄明天的票嚒?」「可不是,客棧老闆替我們著急,好心要幫我們去問黃牛。」
        「他買不到的!我們現在找的就是黃牛,而且是這裡最厲害的黃牛!」
        張女士四、五十歲模樣,矮矮胖胖的,照了職業婦女那樣穿著洋裝、高跟鞋,大概因為是生長在西寧這種沒有被現代文明完全浸透的地方吧,她身上倒還沒有職業婦女那種「習氣」——一顆心被職業壓到最底部,外邊連一點邊緣也無法讓人看見的那種。她帶著明顯的歉意、明顯的熱情、明顯的著急,一心一計要把我們兩人今天送上火車。
        火車站到處是縱橫交錯的汽車、人,空氣裡滿是灰塵的味道、腐爛水果的味道、汽油的味道,和著雜訊,揚在半天裡。張女士留我們兩個在人群邊上,她自己很勇敢地衝進人堆裡去取票。好一陣工夫之後,她脹紅著臉帶給我們的結果是,她的那個「最厲害」的黃牛,臨時把已經答應了她的一張票給了別人了。
        一件事,當意外情況頻頻出現時,不出意外,反倒叫人感到意外了。所以我們既不吃驚,也沒脾氣,活像兩個跟著娘的乖孩子,一步不落地跟緊了張女士。顯然,那個更著急的人是她:今天不把我們送走,那麼,明天還剩著的兩塊燙手山芋會變成四塊,不好辦呢!
        張女士再度回到人群,奮力在一堆男人圈子裡擠出擠進,看她短短的燙到偏黃的頭髮全毛了,臉熱得通紅,身上穿的一套淡紅色的洋裝和黑色高跟鞋,對於一個女性想要經營美麗優雅的企圖——在這種地方、在急切的渴求心裡——絕對失效。這倒教人順便看到一個事實:「優雅」這東西,原來並不來自一個人天生的氣質,卻是靠握有相當優渥的社會資源才「養」得出來。這個資源,我們身處陌生的西寧正好沒有,因此就配在人聲隆隆、氣味哄哄的車站大廳裡站著乾等;張女士顯然也是沒有,因此她一介女流要像打仗似地衝進人群搏鬥推擠。最後她帶到我們跟前的解決方式是:把沒有票的那個人(我)先送進站,上了車再補票。
        能補臥鋪票嗎?
        是臥鋪票,不過是硬臥。
        今天能走就好,能臥就好,軟和硬已經無法計較了。

2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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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jianghu   post at 2015-2-15 16: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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