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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的活路和汉字的生路

发布: 2015-2-05 19:10 | 作者: 何伟



        “梦家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但因为他的背景又让医院赶了出来。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自杀了。他们有一个住家保姆,我觉得是她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没法去他家,因为我正在接受批斗。没有举行葬礼。”
        陈梦熊停了下来。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老人随即又讲了起来:“我妻子那一年同样麻烦不断。她的阶级成分不好--她父亲是著名的书法家,曾在国民党政府做过事。50年代的‘反右’运动把她吓疯了。1966年,陈梦家去世后不久,她单位叫她用复写纸誊写革命歌曲。她写的歌词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誊写。可她写错了一个字,把‘万’写成了‘无’。”
        陈梦熊停下来,在我的记录本上写下了两个字: 万岁。接着他又写下了他妻子曾经写的错字: 无岁。“她马上被逮捕了。”他说道。“有大概五年的样子吧,她一直被关在河北省。有一阵子,她还被关过猪圈。70年代初她被释放回家,可从此变了个人。她在1982年去世。”
        
        文字的世界
        
        我在调查过程中只采访过一个年轻人。我在有关汉字的一家网站找到了一句陈梦家的引文,这家网站的编辑者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匈牙利人,名叫高奕睿(Imre Galambos),是伦敦大英图书馆的一位研究员。高奕睿的博士论文以汉字演变为题,完成于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
        学者们一直认为,汉字的标准化过程发生在公元前221年首次统一中原的秦始皇统治时期。但最新发掘的文献表明,秦始皇的作用可能被夸大了。高奕睿告诉我,最重要的文字统一发生的时间似乎稍晚,是汉朝建立、编写出第一本字典、正式开始历史记载之后的事情。为使自己的文化世系具有合法性,汉朝的知识分子把早期的所谓朝代--夏、商、周、秦--全部归结为同一种历史叙事。实际上,这几个朝代完全是迥然不同的族群,各有其文化、口语和政治治理方法。不过,商代以后的各朝代都采用共同的书写系统,汉朝的历史学家们采用这一书写符号,根据纷乱的历史细节、记忆细节和想象细节,编写出了和谐统一的历史故事。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家鲁威仪(Mark Edward Lewis)把古老而连续的汉人帝国描述为“停留在文本之间的假想王国”。
        高奕睿经常造访北京,他在一次和我会面的时候对这一主题作了进一步说明。“确实有些王朝—如拜占庭和中国--它们在文献记录中创造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更重要,”他告诉我。“我觉得,文字的世界是一种及时的连接,它使我们称之为‘中国历史’的那种东西成为可能。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他们创造的文字世界规模宏大。这个世界如此之大,以至他们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都被包含其中。”
        我问高奕睿,他怎么会去研究汉字。他说自己年轻时生活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匈牙利,如果考上大学,那么可以减少六个月的强制性兵役期。怀着这样的想法,高奕睿向大学提出申请,但全都错过了截止日期,只剩下前往中国学习的奖学金还可以申请。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我一下子就对汉字世界入了迷,”他说道。
        一天晚上,我们约在北京城中心的后海附近喝酒。当时正是气候宜人的秋天傍晚,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着水面。高奕睿谈起了文字在中国的重要意义,随即指着我,“所以中国人才会担心你们这样的记者,”他说道。“对西方人而言,不管你怎么写,写出来的都是中国。如果你把我们坐在后海喝酒的事情写下来,人们会这样想,哇,中国这个国家真不错。读者的头脑里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但它可能跟现实完全没有关系。”
        
        诗歌
        
        陈梦家的妻子比他多活了三十二年。在“文革”中遭遇批斗、毒打和阴阳头之后,赵萝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不过后来有所康复,能够继续从事教学和翻译工作。1980年代,她译出了第一部完整的中译本《草叶集》。1990年,她回到自己的母校芝加哥大学发表演讲;次年,她被该大学授予杰出成就奖。她死于1998年。
        不久前,我结识了赵萝蕤在芝加哥大学期间的同学巫宁坤,他现已八十三岁。1951年,巫宁坤在赵萝蕤的邀请之下,放弃正在写作的有关T·S·艾略特的博士论文,回到中国从事教学工作。巫宁坤先被划为右派,随后于1958年被投入监狱。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时而蹲监狱,时而被下放到农村。他于1990年携妻子李怡楷回到美国,并定居于弗吉尼亚州赖斯顿。1993年,他出版了有关共产中国的英文回忆录《一滴泪》。
        我前往巫宁坤的公寓拜访时,他回忆说自己被关入监狱之后,直到1980年才再次见到赵萝蕤。“我们甚至没有提到陈梦家的名字,”巫宁坤低声说道。“那是我最难启齿的一件事情--我要是说了,我会很难受的。我知道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她没有哭。她的意志很坚强。”
        巫宁坤告诉我,他蹲监狱的那些年,时常靠背诵诗歌获取力量。“我总想起杜甫、莎士比亚、狄兰·托马斯,”他说道。“你知道狄兰·托马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写了一首什么诗吗?有一句是‘在刑架上挣扎’,出自《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你要知道,我曾经在芝加哥听过狄兰·托马斯朗诵他自己的诗歌。很感人。”
        我问巫宁坤是否与托马斯交谈过。
         “没有,我只是一个听众,”巫宁坤说道。“再说,他已经喝得半醉。他受过不少苦——我觉得,生活对他来说是一副重担。”
        一个朋友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替我找到了《草叶集》的两卷本中文版。标题页上的译者姓名赫然在目:赵萝蕤。
        该书出版于1991年,三年后,一位名叫肯尼斯·M·普莱斯的美籍惠特曼学者前来北京拜访赵萝蕤。他们的谈话发表在《沃尔特·惠特曼季刊》上。普莱斯在采访中问赵萝蕤,她是怎么译出《来自不停摆动着的摇篮那里》的第一节的,因为那一节是个长句,二十二行之后才出现主语和谓语动词,这样的结构如果用中文表达会非常拗口。赵萝蕤回答道:“是没办法把那个长句翻译成一个句子,因为我必须要说的是,尽管我想忠实于原文,但也得考虑中文的流畅。”
        我把惠特曼的原文又读了一遍,随即拿起了中文版。拿着字典翻查几个艰深的词汇之后,我尽最大努力把赵萝蕤翻译的最后三行译回了英文: 
        
        I, the singer of painful and joyous songs, the uniter of this life and the next,
        Receiving all silent signs, using them all, but then leaping across them at full speed,
        Sing of the past.
        
        (我,痛苦和欢乐的歌手,今世和来世的统一者,
        所有暗示都接受了下来,加以利用,但又飞速地跃过了这些,
        歌唱一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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