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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的活路和汉字的生路

发布: 2015-2-05 19:10 | 作者: 何伟



        陈梦家生前留下的遗物并不多:几张照片和一沓书信。上海博物馆专门腾出一个小房间,以陈放他曾经收藏的明代家具,其中某些漂亮的物件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有一把刻着“寿”字的靠背椅用稀有的黄花梨木雕刻而成。博物馆退休馆长马承源是陈梦家的生前好友。马承源告诉我,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1963年,陈梦家当时给了他一本《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马承源笑了笑说:“你得明白,那个书名不是陈梦家取的。”
        陈梦家的遗孀去世之后,上海博物馆于2000年从赵景心的手里购得了这一批家具。(陈梦家夫妇没有孩子。)八十五岁的马承源向我展示了一份复印件,那是陈梦家在1966年,也就是他死去那一年写的一封信,他在信中提出要捐献自己的家具。信上的字很漂亮,其中有一句话:“那把黄花靠背椅很可能是明代初期的,应该捐给上海博物馆。”我问马承源,陈梦家做出捐献决定是不是因为担心家具会在政治运动中遭到破坏。“他在1963年告诉我,他对这批家具的保护很有些担心,”马承源说。“不过他从未提过具体的政治问题。我们只能猜测。”
        我到处寻找着有可能串起陈梦家生前故事的相关物品。没有发表过关于他的完整传记,也没有对他的死因的细节描述。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依然显得神秘;你可以批判地书写那段时期,但有一种默契,调查研究不能过火。同时,由于政治上的风险,那一时期的人们很少记日记或保留信件。
        陈梦家的早年岁月比较容易追溯,因为他很早便开始发表作品。他于1911年出生在东部的南京市,他的父亲既是教师也是长老会牧师。长大成人的兄弟姐妹一共有十个--五男五女,全都大学毕业。最为聪明伶俐的陈梦家排行第七。他十多岁发表第一首诗歌,到二十岁出版诗集时,他已经名声大振。按照中国诗人的传统做法,他给自己取了笔名:漫哉。他成了最年轻的新月派诗人,这一派的浪漫诗人刻意规避中国古典诗词的死板规则。
        陈梦家的诗词风格简单而规整,评论家往往将他与豪斯曼和哈代相提并论。童年之后他就没再信过基督教,不过对于遥远的过去似乎总怀着一种宗教情结。在早期的一首诗作中,他凝望着一尊有着千年历史的女子面部雕像,注意到了她那“冷淡的,沉默着一抹笑角的希微”。
        1932年,陈梦家进入燕京大学研究生院,先是学习宗教学,随即又研究中国古代文字。历史越来越近,诗性却日渐远去。陈梦家在《自己之歌》中写到了创作的痛苦:“我挝碎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他后来又写道:“十七岁起,我开始用格律束缚自己,从此我所写的全可以用线来比量它们的长短……这把锁链压坏了我好多的灵性,但从这些不自由中,我只挣得一些个造字造句的小巧。”等到三十出头,他基本不再写诗,而是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到对青铜器铭文和甲骨文的研究中。
        他的妻子赵萝蕤也是奇才。她二十五岁便出版了《荒原》的首个中文译本。日本人在1937年入侵南京之后,陈梦家和赵萝蕤跟着许多中国学者一起搬到了西南部的云南省。1944年,洛克菲勒基金会向他们提供人文科学奖学金,以资助他们前往美国。
        来到芝加哥大学,赵萝蕤以亨利·詹姆斯为题写了一篇论文,陈梦家则四处搜寻来自中国的青铜器。“漫哉”先生人如其名,他在底特律、克利夫兰、圣路易斯、纽约、波士顿、旧金山、檀香山、多伦多、巴黎、伦敦、牛津等城市遍访博物馆和私人藏品。1947年拜访过斯德哥尔摩之后,陈梦家给洛克菲勒基金会写了一封信:“王子在他的城堡里接见我,并带着我参观了他的私人藏品。我深感荣幸地与他交流和探讨了两个小时。”
        尤其在动荡不安的20世纪初叶,有很多古代青铜器被劫掠出中国,但很少有人进行过认真的研究。陈梦家计划以此为题写一本权威性的著作,配套提供照片和类型学分析。1947年,他回到中国,同时把一大摞手稿寄给了哈佛大学。编辑工作通过来往邮件进行。但是,共产党于1949年执政,1950年旋即爆发朝鲜战争,中国和美国之间的联系霎时中断。
        芝加哥美术馆的一位部长潘思婷(Elinor Pearlstein)近年一直致力于追寻陈梦家到美国后所撰写的书信。潘思婷向我提供了陈梦家历次旅行的线路信息,但她告诉我他寄给哈佛的书稿已经遗失。有证据显示,这部手稿交给了哈佛的一位研究生进行编辑,但这位学生在1967年自杀身亡。这本书一直没在美国出版。(我看到的带有反美标题的中文版本编辑粗糙,是一本缩编本。)
        1956年,陈梦家就甲骨文出版了一本开创性的著作,名叫《殷墟卜辞综述》。全书包含商代文法、天文、祭祀、战争、地理等重要话题。我碰到的每一个古汉语学者都说这是一本旷世之作。
        不过,陈梦家的个性总与红色中国的政治走向背道而驰。“陈梦家具有诗人的敏感,”同为陈梦家朋友的考古学家王世民告诉我。“他总是言由心生,心直口快。”
        
        字母
        
        鸦片战争(1839年至1842年)之后的几十年间,中国为外国列强所占领,其文化知识未能做好转向现代化的准备。在19世纪的欧洲,考古活动以日渐兴起的中产阶级为主导,他们信仰变革和物质进步,这反映在他们对于从石器到铜器再到铁器的旧时岁月的描述之中。但中国人对于文物古迹的兴趣依然围着文字打转,传统的历史仍旧强调延续而非变革。中国人执拗于中国化本身。
        但凡具有延续性的东西--儒家学说、帝制、汉字--似乎都已成为明日黄花。一夜间,中国人似乎意识到,他们的书写符号有别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1910年代,著名的文字学家钱玄同提出,中国应在口语和书面语上转向世界语。20世纪的多位重要学者均主张废除汉字,因为他们认为汉字已经成为文化和民主的绊脚石。生活于1881年至1936年的鲁迅也许是中国最伟大的现代作家,他曾提出采用拉丁字母,因为这有利于人们书写各自的母语方言。他写道(当然用的是汉字,一直到死):“如果大家还要活下去,我想: 是只好请汉字来做我们的牺牲了。不错,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
        1936年,随着共产党逐渐壮大,毛泽东向一位美国记者表示,字母化在所难免。毛泽东在1949年主政中国之后,很多人以为政府将像20世纪初期的越南那样用拉丁字母取代汉字。然而在1950年夏天,毛泽东下达了一项出人意料的决定,要求语言学家们制定一套“中国特有的”字母系统,也就是一种崭新的书写系统,采用独具中国特色的字母。
        对这段历史展开过专门研究的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的语言学家德范克(John DeFrancis)告诉我,毛泽东做出这一决定的动因一直成谜。德范克建议我找九十七岁高龄的语言学家周有光了解,他一直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年届九十二岁的德范克自1980年代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周有光。“他说他知道毛泽东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但他不便透露,”德范克告诉我。他觉得年事已高的周有光也许愿意把这事公之于众。
        周有光和另外两位健在的汉字改革支持者一起居住在中国语委宿舍区的第一个入口处。一天下午,我从底楼开始走访,首先拜访的是尹斌庸的家,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人十分友善,有如道家圣贤一般蓄着浓密的眉毛。尹斌庸告诉我,在毛泽东提出制定“中国特有的”字母系统的要求后,文字改革委员会曾经考察过两千多份文字书写方案。有的纯粹由汉字演化而来,有的采用拉丁字母或者西里尔字母,还有的将汉字偏旁与外文字母加以组合。还有几套用阿拉伯语书写的汉语字母。尹斌庸记得有一套方案采用数字来表达汉语读音。1955年,委员会将备选方案缩小为六套: 拉丁语、西里尔语,以及四套全新的“汉语字母”体系。
        这个故事在四楼得以延续,我在这里拜访了八十高龄的王均先生,他向我讲述了汉字的简化过程。1956年,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做出结论,汉语字母暂不适用。他们批准了拉丁字母方案,这就是大家熟知的“汉语拼音方案”,要求应用于初级教育和其他专门领域,但并不作为替代性书写符号。他们还决定对若干汉字加以简化。这被看做是“初级改革阶段”: 毛泽东似乎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各个备选项。
        不过,书写方案的改革很快与政治搅和在一起。1957年4月,中国共产党提出“百花齐放”方针。欢迎知识分子各抒己见,而不管其意见多么具有批判性。人们的反应非常踊跃,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对各类话题提出了公开批评。直到此时,陈梦家对文字改革运动都不太积极,可在这时他以强烈反对字母化和简化字的姿态一头扎了进来。那一年春天,他的文章被发表在各主要媒体上。他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写道:“用了三千多年的汉字,何以未曾走上拼音的路,一定有它的客观原因。”他在公开发表的一篇演讲稿中写道:“过去洋鬼子说汉语不好,现在比较开明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也不说汉语坏了。我看汉字还要用上若干年,要把他当成活的看待,这也是我们祖国的一份文化遗产。”
        接着,只过了五个星期,“百花齐放”运动突然被中止。到那一年年底,超过三十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媒体上出现了愤怒的头版标题:“驳斥陈梦家”“驳斥右派分子陈梦家的谬论”。一篇文章写道:“右派分子陈梦家是一棵毒草……绝不能让他生根。”另一篇文章把他描述为怀着“罪恶阴谋”的“牛鬼蛇神”。“各个时期的反动派为什么都那样仇视简体字呢?是不是因为他们真正要复古呢?”
        陈梦家沉默了。他被下放到有“殷商文化摇篮”之称的河南省接受劳动改造。此后五年,他被禁止以自己的名义公开发表任何观点。
        当我爬上国家语委宿舍的三楼,夜幕已经降临。我在这里见到了周有光,他的身体很虚弱,背有些驼,穿着拖鞋和短裤。我只得倾着身体提高嗓门说话,他则用一只手捂着耳朵上的助听器。不过,他的思路很敏捷,还能想起一些英语;1940年代,他曾在纽约当过银行家。“我经常在银行家俱乐部阅读你们的杂志,”他大笑着说道。
        我大声说道:“那之后的变化很大!”一如许多曾经留学海外的年轻中国人,周有光在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回到了中国。感觉到在银行上班不会有太多的出路,周有光转向语言学,把它作为自己一生的爱好,也成为了汉语拼音的主要设计者。
        我问周有光,那四套汉语字母方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所有的相关记录都遭到了破坏。“这样的东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很容易丢失,”他说道。
        发生于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是中国文化传统幻灭的高潮时期。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段动荡不安的岁月反而使汉字免遭劫难。混沌岁月结束之后,中国人对激进的文化变革没了好感,公众和政府都拒绝再推动文字改革。时至今日,几乎不再有人主张对汉字进行简化。周有光估计,至少再过一百年中国人也不会放弃汉字的使用。就连简化字都无力进一步推进。简化字减少了常用字的组成笔画,但书写的原则大体一致。基本上,这相当于把英语单词“through”改写成“thru”。周有光和其他语言学家相信,简化对于提高识字率不会产生重大影响。台湾、香港,以及许多海外华人社区都不使用简化字,传统主义者对此更是嗤之以鼻。
        事后来看,毛泽东在1950年提出的要求对书写改革判了死刑;如果不是为了寻找“中国特有的”字母系统,中国很可能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采用了拉丁字母。当我问起毛泽东的决策过程时,周有光说转折点发生在毛泽东于1949年首次出访苏联期间。“毛泽东向斯大林征询文字改革的建议,”周有光说。“斯大林这样回答他:’你们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应该有自己的中文书写系统。你们不应该轻易采用拉丁字母。’所以毛泽东要搞‘中国特有的’字母系统。”
        陈梦家对于传统的勇敢捍卫并不必要。在某种意义上说,约瑟夫·斯大林已经拯救了汉字。我大声说出陈梦家这个名字,周有光笑了一下。“我喜欢他这个人,”周有光说道。“可老实说,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对意见不起任何作用。”
        
        错字
        
        陈梦家有个胞弟尚在人世--八十五岁的退休水文地质学家陈梦熊。(陈家那一代男性的姓名中都有一个“梦”字。)12月一个寒冷的上午,我前往陈梦熊位于北京的家中拜访;他满头白发的妻子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给我们斟上了茶水。
        陈梦熊似乎并不愿意开口--他说自己感觉有些不太舒服。他给我看了唯一保存下来的家族合照之后告诉我,他的哥哥被划成“右派”之后,下放到河南从事了两三年的农业生产。“他一直很外向,但回来之后很少说话,”陈梦熊说。他还说自己对陈梦家的妻弟赵景心感到很失望,竟然因为那些古董家具收上海博物馆的钱。“梦家希望是捐献,而不是出卖,”老人很生气地说道。“我从此再没和他说过话。”
        我拿出陈梦家在1966年写给博物馆馆长的信件复印件,递给了陈梦熊。他默默地读着。“我之前从没看见过,”他说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中国人面对痛苦的回忆时,往往喜欢拐弯抹角,说出的故事也像扔在地上的绳子一样软弱无力。不过,一旦打定主意,他们的直白就无法抑制。“那一年8月,红卫兵开始’破四旧’运动,”陈梦熊说道。“我正在挨批斗。我大儿子那时候九岁,我叫他溜到梦家的家里给他提个醒。他家里有很多旧书旧画之类的东西,我叫他要么扔了,要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儿子回来说,一切正常。”
        “可就在那天晚上,陈梦家头一次想到了自杀。他吞下一大把安眠药,不过没有死成。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我去了他家,门上贴着批判他的大字报。我进门的时候,红卫兵已经等着了。‘好哇,’红卫兵们说道。‘你这是自投罗网。’
        “梦家的妻子也在场,红卫兵把她和我按到了院子中间的椅子上。他们剃掉了我们的头发--被称作阴阳头。接着,他们解下皮带抽打我们。一开始他们用的是皮带,后来又用起了皮带扣。我当时穿着白衬衫,结果衬衫被血染成了红色。他们一放我走,我就给单位打电话,是单位派人送我回到了家里。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我妻子--可不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位,是我那时候的妻子。我叫她赶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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