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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焦达旺

发布: 2015-2-05 19:07 | 作者: 王瑞芸



        車吃苦是其一。另一件叫人不愉快的事是,這一趟,好好兒地把達旺身上那股牛哄哄的淡定神氣擼得一乾二淨。我從車前的反射鏡裡,看到他在往珠峰去的碎石頭山路上搏鬥時,擰緊了眉心,兩隻白瓷似的眼睛網上了一層血絲,他的臉相讓人能清楚讀到他心裡的句子:「這他媽混帳的路!對車會有多大損傷呢!」(這輛香車是第一次去珠峰)我隔一段時間就從鏡子裡看他一次,只見他臉色越來越黑,眉頭越擰越緊,眼睛越來越紅……真是叫人看著心疼。這人愛車愛到把保護自己的大事給擱一邊兒了。想想看,他的心要對路上每一塊石頭、每一處凹坑,都要提起來放下去一次,就是鐵製的一顆心只怕也要被使壞了。照這樣心和車作成了一對兒,一同起起落落開到珠峰大本營時,這位貨真價實的藏人也撐不住了,開始頭痛、反胃、出虛汗。珠峰大本營守門的藏人先對我們幾個從海平面等高的地方來、卻還能在五千二百米高處好好兒站著的漢人看看,然後用不大高興的口氣對達旺說:「高山反應!去躺著,躺著,躺躺就好了!」使勁把他往一邊趕。
        一路上,我們已經領教,達旺是個火氣很大的人,遇到對他略有不恭敬的口氣,他會停下車來,不嫌麻煩地探出去大半邊身體,朝人破口大罵。可是眼下,達旺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人都好像小下去一圈。當我們主動問他,要不要吃上一顆抗高原反應的美國藥,他從我們手裡拿過去,一刻也不猶豫,馬上吞了下去。這一次,他沒有對另一種文明說不。
        達旺愛自己的文化,是顯而易見的。在拉薩他帶我們去西藏博物館時,很例外的,他讓我們慢慢看,不著急(在別處景點,他常常會催促我們)。我們參觀完出來,他熱切地看著我們的臉色,問,「怎麼樣,你們覺得怎麼樣?好嗎?」善於不動聲色的達旺,一路上,能流露這樣明確喜好的時候是不多的。
        另有一次他展示熱情是在日喀則的薩迦寺。我們一路參觀了很多寺廟,達旺都不跟著。這次,他下了車,麻溜地走到我們前頭去了,走得飛快。沒留意,一轉眼,他手上多了一把塑膠水壺。我想,喲,他忘記那個隨身總帶的藍色旅行杯了,看買下這好大一壺水。後來看到,薩迦寺裡的藏人們,手裡都提著這樣一把壺走來走去,才明白那個壺裡裝著的是酥油,寺前的小店裡都有賣的。藏民們買了作廟裡的供養,在每個佛殿的供桌前都有一只比臉盆還大的酥油燈,一個一個小燈芯豎在裡面,閃閃爍爍的一片,有一股濃重的油脂氣味升騰起來。達旺就拿那把塑膠壺,往裡添加酥油,添了一個燈,再添一個燈,把每一處都添到,才算功德圓滿了。因此他不跟我們走,自管去各處添油植福。他顯然是個薩迦派的信徒(藏地教派繁多)。在他所屬的精神地盤上,我們看到,達旺從一個心懷距離的人變成了一個親切而活潑的人,在寺裡各處供養酥油叫他快活和滿足,笑容在臉上駐足不退,突然間他笑咪咪地拉一拉我的袖子說,「來,來,都過來,帶你們看好東西。」
        我們互相看看,對他突然展示的熱情頗不習慣,半信半疑地挪著步跟他過去,一走走到薩迦寺大殿的後部,赫然看見後壁的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側門,寺廟這麼大,誰會去注意它呢。我們隨他鑽進去一看,了不得,在緊貼著大殿的後牆另建出一個存放東西的空間,它和大殿一般兒高,足有三層樓向上。裡面是通壁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升到房頂,每一寸地方都放滿了經書。那些經書全一匣一匣地用布包著,因著灰塵,因著年代,那些布已經看不出顏色;因著古,因著舊,更因著數量巨大,密密層層,又壘得極其高,在不大的空間裡抬頭仰視,正如泰山壓頂,攝人魂魄。進去看的人全都張開了嘴……夥伴們都驚呆了。
        達旺臉上的驕傲多得直往下流這種地方因全部存放經書,又貼著大殿的後牆而建,因此叫做「法牆」——裝滿了佛法的「牆」。這是十三世紀一位叫八思八的法王,集中了全西藏的寫手,用金汁、銀汁、朱砂、精墨抄寫的。如此壯觀的藏書處,我這個現代的讀書人在別處沒有看見過。我們現代社會裡存在的各種圖書館,一樣也是塞滿了書的,可是那種地方從沒有讓我感受過動人心魄的威懾力,這是怎麼弄的呢?
        瞧,俗世生活裡的達旺,說實在的,不夠討人喜歡,到了精神領域,他就有點兒招人喜歡了。西藏的宗教究竟對人做下了什麼?那是讓他怎麼一來,把對人的猜忌和防範,換成了親近和善的?是怎麼一來,讓他把時時只要維護自己和自己物件的一顆心暫時放下來的?是他的宗教在他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一個人只為著自己活,前景大概不妙哇!」——這倒是我們這種外行也能想明白的,那是往「小」裡去,不是往「大」裡去活的路線,人誰希望自己越活越小呢?!這種事連動物都不肯的。
        瞧瞧藏地各處飄揚在絕高絕荒山坡上的五色經幡,藏人不就是想把渺小的自己,把渺小自己胸口中那點願望和心思,帶到遼闊的大天地之間去,讓自己放大,和天地接通,那應該正是藏人表達的「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吧。
        估計是的。
        說來,達旺雖不能守我們漢地的規矩:開車不能打電話。可是,這位藏人司機,每天上路之後,必定念經,遇到險路更加要念,聲音越念越大,無一天例外。我們不知道他念的什麼經,但那樣嗡嗡低沉的聲浪讓人感到敬畏和安心,讓人知道,藏人達旺,好像很無所謂,又好像非常有所謂,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他對於生命是一點不馬虎,一點點也不敢馬虎的。
        雖然一天天地理解達旺師傅了,但是,一不小心,我們還是把他給得罪了。
        ]我和小導遊在車裡聊天,導遊告訴我,她在接待我們之前,剛帶客人去西藏西部的阿里轉了山。那裡的崗仁波齊山才是藏人認可的真正聖山。西藏人、印度人、尼泊爾人都去那裡轉山,都說轉山可以洗滌罪業,得到解脫。
        「而且,從阿里往藏北走『大北線』,那條路線才叫棒,才是真正的西藏!林芝這些地方,不過就是青山綠水,哪裡都看得到,可是藏北……媽啊!荒,荒極了,壯觀得叫人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在西藏三年,直到看見了藏北,才真的被震撼到了……心被震撼到了那種感覺,你明白吧?!我這才真的真的愛上西藏了。」
        「哎呀哎呀!……如果我們這樣國外的人想去,行不行呢?手續難辦嗎?」
        「嗯,外國護照可以去轉山。對了,倒是西藏本地的藏人不可以,今年的新規定!準確地說是,四十九歲以下的男性藏人不可以去轉山,青海來的藏人又是可以的……規定是這麼寫的。」
        「這算個什麼規定,怎麼可以……」
        「嘿!你懂的!」
        「哦……哦……哦……我說……咦……你為什麼來西藏做導遊啊?」
        「我是援藏來的,我們這樣的援藏人員,是國家派的,規定要待三年,三年裡不能離開西藏……嘿嘿,再過一個月,我就要滿三年了,可以回家了。」小導遊從天津來,說到可以回家,笑容燦爛得一塌糊塗。
        「那麼你父母要高……」
        我的話沒說完,就被車裡突然響起的藏語吟誦歌謠打斷。聲音爆響,冷不防出現,嚇人好一大跳。那是達旺在車裡放錄音帶。這一路,他時時會放一些藏語歌謠,或者經頌來解悶,我們也聽得習慣了。可是這次突發而至的聲音,給人一種爆炸般的氣狠狠的感覺,我和小導遊面面相覷,嚇得咬住舌頭,不敢往下說話了。
        我們說錯了什麼嗎?我們哪裡做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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