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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焦达旺

发布: 2015-2-05 19:07 | 作者: 王瑞芸



        在西藏,給我們開車的師傅名字叫達旺,是個藏人。
        外表是看不出的,矮矮胖胖的一個黑臉漢子,和內地所有能碰到的司機一樣,穿著深灰的外套、黑褲子、黑皮鞋——皮鞋上照例沾著一層灰。一張油油的胖臉,一頭油油的頭髮,還有一雙油油的眼睛。我們的小導遊活潑多話,而他話少,笑容短,一兩秒之間就消失的那種,然後就只顧睜著一雙油油的眼睛看著人。那樣的看,準確地說是「觀察」:雖然人只站在你的兩尺開外,可是心在兩丈之外。由於他的兩隻眼珠有些外凸,因此定定地瞧著人時,像是瓷做的假眼,給人的感覺不大愉快。
        不過小導遊很善於調動氣氛,一分鐘內就叫人愉快起來。
        「焦,焦達旺……」她那麼叫他。
        「哦,師傅原來姓焦啊。」
        「嘻嘻,不是,『焦』是藏語,『哥』的意思。藏人沒有姓,只有名字。」
        「啊,達旺師傅,是這樣啊!」
        「嗯!」駕駛座上回了這樣悶悶的一聲。
        「達旺師傅的老家……是在西藏的哪裡?」若是善談的,只這個話頭,就能引出有關西藏的許多故事吧。
        「就在拉薩,當雄的。」
        又是拉薩,又是當雄,當雄跟拉薩是什麼關係?當雄在哪裡呢?……看著他那樣黑油油的沉默後腦勺,覺得還是別往下問的好。
        可是這不能說明他話少。一路上,他沒少打電話,手機共帶著兩支,從這一支換到那一支,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拿著手機,每一通電話都很長,都說藏語,車廂裡布滿了他音節短促的聲音。我們都希望他停止打電話,不是因為噪音,而是因為,一邊是山崖,一邊是深谷,海拔四千……玩別的行,玩命,那就太過奢侈。跟達旺說過一回,他也點頭稱是了的。但是,他還是不能忍住開車時打電話,我們能拿他怎麼樣?
        達旺師傅是個有自己章法的人。
        早飯照例由酒店提供。藏地酒店的早餐也中西兩式,只是在長桌的盡頭必定還放著一壺酥油茶、一盤青稞粉、一盤奶渣。這些東西怎麼吃呢?我們對它們瞅一眼就走過去了。只有達旺師傅,回回早餐就只認定那三樣東西。整頓早餐他只需要一只碗,其他一概不用。見他朝碗裡倒上大半碗青稞粉、一簇白色的奶渣,再注上熱酥油茶,然後左手拿著碗,右手的五根指頭伸到碗裡攪和,慢慢團出一個灰白色的麵團來,那個東西就叫糌粑。他就舉著那個灰白麵團一口一口吃起來,喝自己帶著的一只藍色旅行杯裡的熱茶,茶葉是自己的。餐廳裡陳列著的一大圈小籠饅頭啦、炒河粉啦、米粥啦、雞蛋炒木耳啦、花生米啦、煎火腿肉啦、西瓜啦、黃瓜啦……他一碰也不碰,從來不碰。
        中飯晚飯總是在路上吃。在哪裡打尖,去哪家餐廳,都由達旺帶領,連導遊也不作主。他從不把我們往藏餐的店裡帶,就帶我們去西藏每個角落都會有的「川味飯店」。我們坐下來,點菜,問他喜歡吃什麼,他說,你們點,你們點,我就吃點素菜,不吃肉。他就真不吃肉,夾一點素菜、炒雞蛋什麼的,飯倒是要裝兩碗的。
        在林芝的魯郎林海,他作主要帶我們去吃魯郎很有名的石鍋雞。在魯郎林海的山口小鎮,蘑菇似地布滿了小飯店,門口都掛著「魯郎石鍋雞」的大招牌,門框前照例倚著一位女子,或者年輕,或者不年輕,此起彼伏地招呼客人。達旺對她們不瞅不睬,帶我們直奔中段的一家店裡,招牌上寫著「三十年魯郎石鍋雞」,從他進門打招呼的樣子看,他是這家店的關係戶,有義務拉他的客人們來照顧生意。我們不管這個,眼裡只看見每一張圓形的餐桌中央,都挖有一個洞,洞裡坐著一只笨重厚大的黑色石鍋,白色的湯汁在裡面咕嘟著,有熱氣香味逸了出來,隨便在哪一張桌上坐下,馬上就可以動筷子。我們見了這個陣勢,活像嬰兒見了奶瓶,直撲過去,挑頂大的鍋坐下!幾個人圍緊了黑乎乎的石頭大鍋,揎拳捋臂開始撈裡面的雞塊,一邊往嘴裡送,一邊招呼:「達旺師傅,吃!吃!」
        達旺斜倚著桌子,端著自己的藍色旅行杯,用白瓷般的凸眼珠子瞧著我們,凜然一笑:「你們吃,你們吃,我不吃……我不吃這東西。」最後一句話,他垂下眼睛,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後他把頭轉到旁邊去,招呼服務員過來,對一個穿著髒圍裙的小姑娘說,「你們給我下一碗麵來,素麵。」小姑娘應聲去了。大概後面灶房裡太忙,一碗素麵許久都不見端上來。我們的幾顆腦袋攢聚在石鍋邊,吃到解衣敞懷,頭臉通紅,可人家達旺師傅神情超然,簡直就像是大象看著虎類吃肉,心底絕對不起一絲波瀾。等素麵終於端上來時,我們五個人十隻眼睛真真兒地看見,達旺師傅從身邊拿出一個白色的布袋,從裡面拿出一把鑲銀的小刀,然後是一塊暗紅色的熟肉(!)就往他那一碗素麵裡面慢慢地片肉,如入無人之境。他從容做完,收起小刀,紮好白布袋,捉起筷子開始吃麵。吃到一半時,抬頭見許多大眼小眼瞧他,他既不慌張,也不解釋,只朝我們說:「我就吃這個,家裡帶的,犛牛肉。」
        原說不吃肉,突然卻大塊吃肉了,倒不打緊。要緊的是,他惹得我們頓時疑雲四起:我們這一通唏哩呼嚕,究竟吃下去了什麼東西!?魯郎石鍋裡的雞塊,真正說起來,在舟車勞頓,感覺凍餓之時,吃起來蠻香,等肚子裡稍稍有了溫飽,那雞肉嚼在嘴裡,竟跟嚼柴火的口感也所差不遠了。
        這雞是怎麼養大的啊?!
        藏人達旺,食物標準比我們漢人高出好大一截子呢。
        在米拉雪山山頂,一個藏族婦女,一手扯著一個小小孩子,一手拿著一瓶白色的東西跟定了要賣給我,說那是自製的犛牛酸奶。看在五千米高峰的緣故(也可能是看在那個被山風使勁拍打著的孩子的緣故)我就把那瓶酸奶買了下來。回到車裡,舉著說,「瞧,農家自製的犛牛酸奶,這麼大一瓶!我們來分著吃。」我的話音沒落,達旺馬上就說,「我不吃這東西!」同伴們聽了達旺這一聲,立刻滿臉狐疑地瞧著我手上的白色東西,躲瘟疫一般轉過身去,誰都不肯去碰了。我硬起頭皮,扭開瓶蓋,朝嘴裡倒了一點,嗯,巨酸,實在不好吃!
        小導遊之後告訴我,西藏的犛牛酸奶,是非常好吃的東西。「怎能讓你在山口上隨便就買到,要買,也得叫藏人去買!犛牛肉也是啦!」這就對了,我們在餐館點的犛牛肉,人家達旺基本不碰。
        達旺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在停車休息時,他瞧著在海拔極高處的草地上、幾隻把身家性命全撲在吃草一事上的黑犛牛,徐徐開腔道:「哼……這種地方,」他抬頭看看天,「……這麼高、冷,犛牛長起來容易啊?!起碼要長到五、六年以上,一頭犛牛才算可以宰了讓人吃到肉,羊子要長三年以上。」他說完,低頭用穿著皮鞋的腳,踢著四千米高處板結的黃土地上貼著地的星星點點的小草,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輕蔑神氣。
        我看見了心裡就跳一跳,不知他是在輕蔑掛羊頭賣狗肉的商人們呢,還是在輕蔑我們這幾個不長腦子的「吃貨」?我相信,我們全體都已經對他的白布袋升起了無限敬意,心裡暗暗盤算,下次在餐桌上,要問他討一點來吃吃才好,也算是到西藏一趟取到真經的。但是讓我們全體都感到傷心的是,達旺在下一天把他的白布袋丟了,他把它落在酒店裡了。再開車回去取,白布袋裡的犛牛肉本尊還能在那裡等著他嗎?當然被人順手牽「牛」了。所以啊,我們這一趟在西藏十多天裡,一路上雖天天點肉吃,估計真犛牛肉壓根兒沒進過嘴,想想真是鬱悶到死!人這一輩子,去一趟西藏容易嗎!?
        達旺很是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的肉身,他也一樣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的車,他簡直可以說愛車如子。
        車實在是頂平常頂普通的七人座商務車,韓國產的低價位的那種。可是東西再不好,經不起人往死裡去愛惜啊。車的座位上鋪著富麗堂皇的緹花厚墊子,別的不說,先就叫人看著喜洋洋的。每天早晨出發時,車內被打掃得一乾二淨是不消說的,進去坐下,立刻就聞到車裡是香噴噴的。咦,達旺是不識漢字的,他是從哪裡知道「香車」(「香車寶馬」)這個詞的?那是我們漢人打古時候起,就拿來形容車好的一個絕妙佳詞。
        可是「香車」無論在古代在現代,只在城邑的通衢大道上可以風光一時,在西藏的山路上就出不了半點風頭了。不久,我們就羡慕起那些一輛輛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滿身泥點子(估計還有滿身汗味)的「悍馬」了。達旺照舊拿出那副不為所動的神氣,一路上一味只要照顧他的車。但凡遇到坑窪之處,他早早地讓車慢下來,然後左躲右讓,只不叫他的香車受顛簸。我們在後面坐著的,就在車裡從左邊滑到右邊,再從右邊滑到左邊。這個事小,問題是,別人那裡三、五個小時的車程,達旺的「香車」要開到五、七個小時以上。我們從距離珠峰最近的定日市開往珠峰大本營,再返回日喀則,一共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我們從早上五點起床動身,直到晚上十一點回到日喀則的酒店,扣去在珠峰大本營逗留的兩個多鐘頭,我們在路上足足花去了十五小時多,比我們從美國飛到中國的時間還要長。我們這幾個人吃不吃苦不算啥(人生下來就是吃苦的),達旺的香車肯定是吃了大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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