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酒的老板是镇上的名人，人称毛百万。其实家中的钱财何止百万，在万元户都让人羡慕的年代，自然比一般有钱人高出了几筹。也比那些煤炭老板要有实力得多。他的生意稳当，没有风险，而且不愁销路。每年轻轻松松就能收入上百万，那么多年下来，早已是富得流油了。
毛百万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是我的小学同学，人长得像年画中的女人一样好看，难得的是温柔贤淑，没有富二代的娇气。人们都说，不知将来哪个有福气的后生娶到她。就在大家纷纷猜测之际，毛百万的女儿看上了县医院的一个医生，据说两人郎才女貌，极为般配。但也有人说，那男的其实是一个赌棍，多少家产都输得出去。这下好了，他老丈人有的是钱，等着他去挥霍好了。
我对毛百万的女儿到底会嫁给谁并不感兴趣，只是羡慕人家命好，不光长得如花似玉，还有那么一个有钱的父亲。老天待她实在是太好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犯不着去和人家攀比。重要的是要把握好自己的前程。母亲经常这样告诫我。
放假回家的那段日子，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我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完全就像一张白纸，上帝把它交到我手上，就看我去怎样描绘了。我相信我可以画出一幅很好的图画来。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望着窗外的雪景，我产生了想在上面奔跑的冲动，这个宁静而偏僻的小镇，无论如何是锁不住青春的激情的。
我的耳边不时传来那些醉酒男人们的胡言乱语，我只是扮演了一个倾听者的角色，我的心里装着另外一个大千世界，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四
堆积了一个多月的雪，终于慢慢开始化了。融雪的日子，天气反而更加寒冷。屋顶的雪水沿着瓦沟缝流下来，带着经年的污垢在大街上流淌，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像在弹着古老的琴弦。街道也是湿漉漉的，很适合拍一部黑白电影，不需要太多的布景。街后边的杉树抖落掉一身的重负，张开双臂伸了伸懒腰，变得年轻而有活力。河里开始溢满水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仿佛具有某种灵气，横七竖八躺着，一起向着路人眨眼。山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各种树种了，有的掉光了叶子，有的开始冒出嫩芽来。
春天就要来了。有种近乎缠绵旖旎的气氛在小镇周围涌动。
有个年轻的朋友对我说，他宁愿不曾看见过春天的花朵，因为降伏不了花开之后的落寞。
他说得有些矫情，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又要离开小镇到学校去上学了，这一去将是半年时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临走之前，我决定去看看她。我必须去看看她，要不然到了学校我会更加心神不宁。
她叫陈瑶。半年前我们还在同一所初中上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师范，她仅以两分之差落选，后来她就上了一所职业高中。
陈瑶是当时班上长得最好的女生，学习成绩也很好，很多男生的目光都喜欢偷偷盯着她看，甚至个别老师也很喜欢她。我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主要原因是害羞，一看到她就会脸红。我知道我是喜欢上她了，心中充溢着美好的情愫，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早恋。反正只要一看到她，我就有使不完的劲，学习劲头更加足了。她数学成绩很好，我很佩服，一直和她暗暗较着劲。我认为她完全有能力考上一所理想的学校。我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希望和她考上同一所学校，最好分在同一个班，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向她表白了。
可惜的是，那一年我们班上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师范，她则名落深山，上了职中。
她没有考上师范，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她平时的成绩比我好。我很愧疚，觉得是自己挤占了她的名额，怪不好意思的。
我上师范以后，她给我写过几封信，邀请我放假后到她家里去玩。
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借口，同时也缺乏勇气，寒假在家十多天，我一直没有去看她。临到要开学了，我想我该鼓着勇气去见见她了。
走完一条曲里拐弯的石阶，就能看到陈瑶的家了。她家房子很大，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坐落在镇东头的一个山坡上，门前是一块菜园地，地里长满了青菜、白菜，有一些残雪堆在上面。菜地边缘是一排篱笆，玫瑰开出猩红的花朵趴在上面，脑袋在春光中直摇曳。陈瑶家环境清幽，比我家住的老房子好多了，又干净又整洁。
我心里砰砰直跳。看到我来了，陈瑶热情迎了出来，招呼我进屋坐。我涨得满脸通红，来不及说声谢谢，便跟着她进了房间。
陈瑶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纱巾，一头秀发随意披在身后，皮肤白里透红，两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特别迷人。比起半年前，陈瑶变得更加漂亮洋气，魅力十足。
这是一间典型的少女闺房，面积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很舒服，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被单也叠得整整齐齐，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吉他，桌子上放着一本书，琼瑶的小说：《六个梦》。我知道她还喜欢《窗外》以及《在水一方》，那个年代的少男少女们喜欢的爱情模式，大都体现在琼瑶的言情小说中。整个房间有股幽幽香味，沁人心脾。老实说，我有些沉醉了。
刚刚坐下来，陈瑶便笑着对我说，长高了一截，也长白净了。完全像个白面书生。语气中透露出的全是赞赏，我一激动，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我们聊了聊学校的生活。还聊了琼瑶的小说。
我对她说，我很后悔上师范，将来只有当老师这条路了。她劝我说，当老师也不错的，旱涝保收，工作稳定。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你不要东想西想的了。
想想也是，那一年全县有3000多名考生参加中考，中师录取名额却只有寥寥40几人，我算是幸运的了。
她转身从外面端来一盘水果，我们一边吃橘子一边聊天。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有好次那三个字差点就从我口中崩了出来，被我硬生生按回去了。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眼前这个女孩，她大我两岁，有着无法形容的美丽，对我完全是种致命诱惑。好在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不至于太狼狈。
她要留我吃晚饭，我婉言谢绝了。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见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几个哥哥。我做贼一样从她家里溜了出来，内心充溢着莫名的兴奋，看得出来她也是喜欢我的。
我们相约，回到学校，每周至少通一次信。她还答应寄些照片给我。
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陈瑶脸颊绯红，吐气如兰，显得风情万种。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暗示什么，可惜我完全不解风情。
五
小镇的秋天异常美丽。气温正好，不温不火。平常的日子可以看见明净的天空，天空中急速向南飞去的大雁，带着时光流逝的怅然，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极易使人联想起王勃那两句著名的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天空下面是已经收割了的田野，光秃秃的地里凌乱地躺满了秸秆、稻草、菜梗、菜叶等。山上层林尽染，色彩斑斓，红的、黄的、青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风吹树响，芦苇在衰草丛中轻轻摇曳。
镇上的人们依然不疾不徐地过着他们的日常生活，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没有人会特意加以留意。一切都还是若干年前的老样子。
我从师范毕业回到镇上已经教了四年书了。陈瑶也当上了一名村小代课老师。那个村子相当偏僻，离镇上大约有10多公里路程，每隔几天我都会去看她。和她一起做饭吃，帮她备课、批改作业，我乐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我和陈瑶谈恋爱，母亲一直持反对态度，母亲说，她是农村户口，没有正当的职业，你好不容易才跳出农门，何必还要往火坑里跳。你教书那点工资结婚后能养活她吗？可我很固执，一点儿都听不进去，还和母亲吵了好几次。后来母亲见我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其实母亲反对我和陈瑶在一起，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听到了不少关于陈瑶的风言风语，说她水性杨花，和很多男人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母亲担心我被她骗了，可是打死我也不相信她是那样的女人。
母亲说，醒醒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没有搭理母亲，我听不得别人说陈瑶一句坏话。我相信我们是彼此相爱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将来你会后悔的。
其实关于陈瑶的风言风语，我也有所耳闻，但就是一直不愿相信。
我想起第一次和陈瑶做爱的情景，她的表现完全像一个经验娴熟的妇人，而我则相当青涩，什么也不懂。在她的引导下，匆匆忙忙完成了我的第一次。事后除了紧张害怕，没有任何感觉。但我对她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疑心。
其时我正在读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这是一部对我影响很深的书，我一直照着书中主人公的行事风格做人。我把陈瑶看成是我心目中的玛格丽特。我对自己说，只要陈瑶是真心爱我的，即使她过去和其他男人有过什么，我也毫不在意。
我遭到了很多男人的嘲笑，越是这样我娶陈瑶的心意就更加坚定。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们相爱，包括家人的反对也不成。毕竟是年轻气盛，不知人心难测啊。母亲后来还发动了家族中的长辈劝说我，都被我一一顶回去了。现在想来，我的确有点不孝，一心沉迷于一个女人的情欲之中，难以自拔。
六
关于我和陈瑶的故事，结局自然没有想象中美好。交往了四年之后，我们终于分手了。
我把她给我写的几十封信，还有她寄给我的照片，统统扔进了火炉里。我像母亲所期望的那样，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坚决和果断。我的心完全死了。此后经历了很长时间，我才从这场失恋中走了出来。这是需要时间和毅力的，我亲眼目睹了她和一个个体运输司机在驾驶室里的缠绵。
那一刻，我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想不到陈瑶真的是这样的女人。
最终我选择了默默离开。这是小镇给予我的爱与痛。无论如何，我都将铭记一生。
陈瑶后来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多岁的男人，据说那才是她的真爱，可惜当初我一直都蒙在鼓里。
又过了若干年，我离开了小镇，带着我的全部记忆。关于我和她的故事，一直不愿对人提起。好在我已经看开一切。
如果有机会，我仍想告诉她说，这辈子有过你，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