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能记起多少个美好瞬间

发布: 2014-12-18 18:17 | 作者: 李云



        一
        到达小镇的时候已是黄昏。暮色中的小镇飘着雪花,厚厚的积雪把周围山头上的树枝都压断了,雪地中的村庄沉浸在一片庄严和肃穆之中,静得只能听见狗的吠叫。远远的山峦吸纳着黄昏最后一缕光线,渐渐变成一片朦胧。脚下的道路咯吱咯吱着响,路人把歪七竖八的脚印深深印在上面。这条泥泞肮脏的小路通向不远处的小镇,它就在道路转弯的地方。密密麻麻并不规则整齐的房屋里面透出了点点昏黄的灯光。这些房屋大都是清代的吊脚楼,高高低低建一片山坡之上。
        昏黄的灯光、古朴的建筑还有周围银白的雪原,营造出古代般宁静的气氛。
        这一年,我十八岁,上身穿一件绿色军装,里面罩着一件薄薄的毛衣,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苹果牌牛仔裤,这身装束显得不伦不类,但我很满意,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着装之一了。我放寒假回家,从学校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到一个叫脚盆坝的地方,至此就不通车了。再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又冷又饿,疲惫不堪,终于在黄昏时分达到小镇。
        我边走边哼着一首苏联民歌——《小路》。眼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小镇的一切,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不见,不管它有多么闭塞落后,我都觉得很亲切,更重要的是,我想早一刻见到家里的亲人:奶奶、母亲还有妹妹她们。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我和她们相依为命。
        远远地看见了一架铁索桥,粗大的铁链条横跨河的两岸,桥上面铺满了木板,便于行走方便。桥下河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如今石头上面也布满了雪花,体积比平时不知臃肿了多少倍。桥头有一条黑狗在垃圾堆里觅食,看样子饿得不行。这条狗又黑又瘦,靠近腹部下方的毛发已经脱落,这个冬天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它看人的眼神依然很凶恶。
        一个男人从桥的那边走来,桥顿时剧烈摇晃起来,这是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布大衣,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脚下是一双圆头大皮鞋,走起路来吭哧吭哧响。我经过他身边时,闻到了满身的酒气。就在我即将走完这座桥将要爬上石梯的时候,他忽然回头叫住我,满脸堆笑地说,回来了?我的脸一下红了,慌里慌张地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我叫不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爱喝酒、爱打架,前些年好像还坐过牢。我为自己没有礼貌的言行羞愧,照理说,见到家乡人应该主动打招呼才是。
        回到家中,见到母亲她们心情很激动,却有很多话无法当面说出来。吃过晚饭,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便早早上床睡了。
        四周一团漆黑、静寂无声,只听见雪花扑打着瓦屋面发出的声音,那样轻盈、空灵,雪花也是有生命力的东西吗?落下来会不会感到疼痛?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小镇的夜晚,节奏缓慢悠长,似乎永没有尽头,我已经有些不太适应,我习惯的是学校嘈杂喧闹的生活。头脑中模模糊糊出现一些意象,却总是难以把握,刚一冒出来就闪电般消失了。我想起白天在桥头上看见的那个粗犷的男人,他的脸上似乎有一道伤疤。还有母亲带着几个妹妹在小镇上的艰难生活,靠卖豆腐为生,她的腰明显弯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如此东想西想,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一大清早我便被街上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原来这天恰逢小镇赶集。因为是年底,只能赶最后几次集,所以四面八方的乡民都来了,打酒割肉购买年货,为老人小孩置办新衣,一年忙碌下来,大家都愿意把手中的钱花出去。因此这年终的集市便变得异常热闹起来。各种小商小贩早早就把他们的货物码在门前的铺子上,只等着乡民前来讨价还价了。
        我无法再继续睡下去,只好翻身起床。
        
        二
        这天早晨,母亲做的豆腐特别多,满满摆了一大板,不光卖豆腐,还卖冻粑、叶儿粑。乡下人爱吃这个。在母亲看来,年底是做生意的黄金时期,必须牢牢抓住。通常情况下都比平时要卖得多。
        母亲面前放着一只大火炉,火炉上面放着一块烧红的铁板,再在铁板上面浇上油,母亲从旁边的木桶中舀出一瓢雪白的米粉,放在铁板上烙,铁板上顿时冒出嗤嗤的热气,满大街都飘散着母亲烙饼的香味,引得赶集的乡民忍不住停下来闻闻,有的还真就领着孩子到母亲跟前买饼吃了。母亲热情招呼着,边说话边张罗她的买卖。三个妹妹站在母亲旁边帮忙,小脸冻得通红。
        不到十点钟光景,老街上已经热闹非凡,各种声响似乎要将房屋掀翻似的,嘈杂的音响中暗含着滚滚浊流从每个人脚下流过。
        哎呀,早知道这么挤,我就不来赶集了。有人夸张地大声喊着。
        我倚在我家门前,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幅岁末赶集图。
        到处是人。来自四面八方的村民,背篓里背着青菜萝卜,手里抱着大红公鸡,或是背着鸡蛋、茶叶、蜂蜜、干笋等土特产,从镇东头一一涌入小镇。他们脚下沾满泥巴,走路快速有力,为小镇带来一股强劲的山野之风。人挤人、人挨人,刹那间几条主要街道上已经人满为患,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这个时候最容易发生纠纷了,这个说,你踩着我的脚了。那个说,你的背篓挂着我的衣服了。力气大的边走边喊,让开,让开,然后把力气小的挤到一边去了。
        人多的时候也是小偷最为活跃的时候,这不才刚刚发生了一件事情。涌动的人群中,有个中年妇女突然高声叫了起来:抓小偷啊!抓小偷啊!我的钱被小偷偷走了。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有个长头发青年像泥鳅一样在人缝中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功夫就跑得无影无踪。掉了钱的妇女只剩下哭的份了。
        我家对面那个卖叶子烟的老头,裹了一只烟吧嗒吧嗒地抽着,面无表情地说,谁叫她不看好自己的钱包呢?活该!
        母亲在卖豆腐的间歇说了一句,这个时候掉了钱,真是造孽啊!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在走路的时候都把手紧紧捂在自己的口袋上。
        在我们这条街上,除了母亲的豆腐铺之外,还有其他几家店铺:老梁的中药铺、老张的杂货铺、老段的铁匠铺以及李拐子的理发铺。各个铺子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好。尤其是李拐子的理发铺,门前站满了等着理发的乡下人。俗话说,正月护头,腊月护尾。因为要过年了,男人们都喜欢把自己打理得清爽干净一些。街上的理发店本不止一家,可大家就只喜欢这家,因为李拐子的手艺好,做活耐心细致,从不偷工减料,剪发、修面、刮胡须、掏耳朵,一样不落,往往把客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才算完事。美中不足的是理发速度太慢,让客人等得不耐烦。
        这个姓李的中年人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导致一条腿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因为身体有毛病,便专心致志跟着师傅学了一门好手艺。真真印证了“天生一人,必有一路”这句古话。大家都说要是李拐子理发的速度再快些,可能挣的钱会更多。可他却说,要是理得毛里毛糙的,谁还会找你?别看李拐子识字不多,却挺明白事理的。这也是他这个理发铺长时间生意兴隆的秘诀。
        老梁的中药铺前也挤满了一大堆人,都是些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有的可能是伤风咳嗽,有的则是多年的固疾,无论吃多少药却总不见好。因此她们的眼神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对生活的绝望。她们谈论着彼此的病情,都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姓梁的老中医一边为病人把脉,一边开着药方,不时和病人开几句玩笑,可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听进去,他们的心思都集中在自己的病情上。这个姓梁的老中医有点老不正经,喜欢和女人勾三搭四,在整条街上口碑不算好,不过医术也还说得过去,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医死过人。
        有一年老梁教唆他手下的一名学徒强奸了一个女学生,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老梁被抓进公安局关了几个月,出来后人整个蔫了。老梁的药铺差点关门了,之所以能维持到现在,是因为还有个别乡下人相信他的医术。
        在我们这条老街上,有很多人家都不和老梁来往,觉得这人心黑、人品差,尤其怕他把年轻人带坏了。
        老梁的药铺对面是打铁的老段。尽管到了年末,老段的铁匠铺仍然火化四溅,叮当作响,一片忙碌景象。老段的儿子拉风箱,老段打铁,父子俩配合得非常默契。老段知道,开春以后,农具的需求量就会一下猛增起来,趁现在多打点镰刀、锄头、弯刀来码起,免得到时乱了手脚。
        在这条噪杂混乱的街道上,来来往往不知经过了多少人,有的去了又来,反反复复走了两三趟,都没有买到合适的东西。我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是我上初中时的乡下同学,来不及和他们打声招呼,便被滚滚人流淹没了。只能寻找别的机会和他们畅叙友情了。
        到了中午十二点,雪下得比先前更加猛了,人们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雪花。街面上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得像一团烂泥,走起来更加湿滑,稍不注意就会摔跤。赶集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散场了,大包小包地背着购买的东西往回走。
        最早收拾摊子的是那些从外乡赶来赶集的小商小贩,他们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因为天气寒冷就想早点回到家中。
        街道就像涨过洪水一样,满地的菜叶、草垫、瓜皮果屑、猪屎鸡屎,肮脏凌乱无法形容。
        母亲卖完最后一块豆腐,开始清理一天的收获。还不错,除去本钱,赚了一百多块钱。母亲高兴地说,今天晚上杀鸡吃。
        
        三
        一连下了七八天的雪,几乎酿成雪灾了。有的人家的房梁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将要垮塌了,主人家赶紧找些木柱支撑起来,或者爬上屋顶去清扫积雪,粗大的冰柱子从屋檐上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孩儿觉得很好玩,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一点儿也不惧怕寒冷。小镇周围的山上,一片毛绒绒的景象,看不清山上的树木,只是一望无际的白。积雪把树枝压断倒下来挡在路上,阻住了行走的道路,有的地方需弯下腰来才能费力通过。地里长的青菜、白菜、萝卜都被厚厚的积雪埋住了。冷得瑟瑟发抖的鸟儿从山上飞下来,停在河边的树枝上,被人惊扰又飞到别处去了。
        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令我无限向往,心生出许多幻想来。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林海雪原》以及《雪国》,里面的描述和眼前的情景有些相似。我爱着这个唯美的世界。厚厚的积雪把什么都掩盖了,世界变得如此纯洁迷人。
        镇上的男人变得悠闲起来,躲在屋里烤火、喝酒、打牌,因为无所事事就想找点乐子打发时间。我家对面的杨叔叔,一个很高大粗犷的中年汉子,扛着一杆明火枪,一个人深入深山老林,循着野兽留下的足印,追了三天三夜,最后打回来两百多斤重的一头野猪。整条街道都沸腾了,大人小孩都赶来看热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野猪,粗糙的皮毛、尖尖的脑袋,样子丑陋极了。
        杨叔叔眉飞色舞地向众人介绍猎杀这头野猪的经过:这畜生狡猾得很,跑得又快,追了它很久,最后追到一处山崖上,对着它的脑袋就是一枪……
        杨叔叔说,今天晚上都到我家来吃野猪肉。
        主人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不客气了。到了晚上很多人都到杨叔叔家吃野猪肉。桌子就摆在当街上,八个人一桌的八仙桌,共摆了七八桌。还点上了电灯。整条街道灯火通明,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
        野猪肉其实并不好吃,肉质粗糙,还带股腥臊味(凡是山货都有这种味道)。难得是场景、气氛,有说有笑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比神仙还要逍遥自在。那天晚上很多男人都喝醉了,对着雪地哇啦哇啦吐了一大堆。女人们捏着鼻子说,真恶心。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会认真责怪一个醉酒的男人。
        我还没有学会喝酒,体会不到酒醉的滋味。但我看到男人们喝酒那股疯劲,挺羡慕的,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以后我也要学会喝酒。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镇上出产的白酒真的是好东西,在城里很受欢迎。不光酒劲绵长、甘冽醇香,而且喝了不上头。纯粮食酿造,有特殊的存储和勾兑技术,最大的秘诀还在于引山上岩石间渗出的山泉来烤酒。此种山泉才是真正的白酒之魂,离开了它无法酿出上等的白酒来。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