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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逝水录

发布: 2014-12-11 20:24 | 作者: 李云



        一个老人倒背着双手,走在街上,嘴里叼着一袋烟叶,吧嗒吧嗒地抽,从他身边经过会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他的牙齿差不多快要掉光了,衰老是明显的,眼神涣散,就像蒙上了一层油纸,浑浊而毫无光彩。作为一个见证了小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老人,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不知道还能熬多久。他是一个孤寡老人。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是镇上的一个名人,以喜欢喝酒和打架著称。有时候也很热心,好打抱不平。
        他曾经是镇上铁厂的工人,大战钢铁那会儿,他是一名急先锋。后来铁厂垮了,他又成为水泥厂的工人。但水泥厂后来也不景气,他就彻底成为了一个下岗工人。老婆死了,唯一的女儿嫁到外省去了。他感到很孤独,所以就整天喝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他住在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面,又潮湿又阴暗。这间老房子历史悠久,至少住过他的祖父、父亲,传到他这代,已经朽烂了,但他没有能力进行维修。过年了,家家门前张灯结彩,又是挂灯笼、又是贴春联,只有他的老屋显得格外冷清。活到他这把年纪,一切都是虚的。重要的是他还想好好看一下这个世界,也许哪天早上他就再也醒不转来了。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现在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也不知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只知道,变化应该很大很大,不是他所能想象得到的。
        老人早已失去劳动能力,靠吃政府发放的低保为生,有时候女儿会寄点钱回来。他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只要有酒喝就行了。而他尤其偏爱镇上酿的白酒,喝了不上头。那个酿酒的老板是他一个远房亲戚,每年都会送他几十斤白酒喝。除此之外,他不接受任何施舍。
        一群孩子在老人身边跑来跑去,他们手里拿着一个个的小鞭炮,放在街边的石头上,点燃后迅速跑开,啪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孩子多让人羡慕啊,老人很乐意看着他们玩耍。也许只有童年才是最快乐的,长大了就没有那么开心了,因为烦恼的事情太多。对此老人深有感触。像他对门的那户人家,本来过得好好的,却因为有个吸毒的儿子,结果闹得不可开交,连过个年也不得安宁。可怜那家老太太,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她的晚年是无法舒心了。
        慢慢地,老人从东头走到西头,看到家家户户门前烟雾缭绕,人们正在给祖先烧纸钱。烧完纸钱后就应该吃年夜饭了,老人对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他喜欢这个风俗,死人活人都考虑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人给自己烧纸钱。
        老人给自己准备的年夜饭是,一碗腊肉、一碗萝卜,还有一瓶白酒。
        
        七
        镇上人的年夜饭往往比较丰盛,鸡鸭鱼肉、各种特产,七葫芦八茄子,摆满一大桌。不分男女老少,都要喝酒,白的、红的、啤的都来。真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其实大家在乎的并不是吃喝,而是一家人团圆的气氛。一年的酸甜苦辣,尽在酒里了,不需要过多的语言表达。父母之间、兄弟姐妹之间、长幼之间,若是有什么误会,都可在年夜饭的桌子上冰释前嫌,重新变得融洽起来。什么是天伦之乐,小镇人的年夜饭会给你最生动的诠释。这让来小镇旅游过年的外地人非常羡慕,碰巧遇到有人邀请,他们倒很乐意与主人共进晚餐。
        外地人满脸堆笑地说,大哥,我给钱,不能白吃。主人很生气地说,小瞧我们不是?别说钱不钱的,遇到了就是缘分,大过年的,你们出来也不容易,又冷又饿的,只管吃就是了。
        外地人说,大哥,我们很喜欢这个小镇的氛围,没有一点商业气息,原汁原味的,比丽江那个地方还好。主人听了很高兴,连声说,喝酒,喝酒。欢迎以后再来。外地人招架不住主人的热情,频频举杯,几个小时以后,主人和客人都喝醉了。
        客人醉醺醺地对主人说,大哥你太好了,我得和你合个影。合就合吧,主人一点也不拒绝。于是在外地人的相册里就留下了一张很有意思的照片:两个醉醺醺的男人,一个来自城里,一个来自小镇。一个衣着光鲜,一个穿得有些马虎。他们的身后,是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他们的头顶飘着丝丝雪花。
        因为年夜饭有了这个外地人参与,全家人的话也多了起来。经过深入的交谈,这个外地人来自某个大城市,且是个实力不俗的开发商。
        主人说,老板,你来我们这里开发吧,你看,这个古镇多漂亮啊。
        客人说,好的东西最好不要去破坏。开发了反而没有这种味道了。
        主人对这个外地人的话有些不太理解,心里想,不开发,不是让我们一辈子都看不到希望吗?
        
        八
        小镇人守岁的方式多种多样:打牌、看春晚、喝酒、唱卡拉0K。年轻人不喜欢看春晚,也不喜欢呆在家里,他们喜欢串门,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吹牛、喝酒、抽烟,嬉戏打闹,尽情释放身上用不完的精力。
        这天晚上吃完年夜饭后,吴老三把碗一丢,就跑去找他的同学玩去了。吴老三在县城上高中,小镇上有很多他的同学。放假后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玩耍。
        吴老三在街上遇见了罗二娃,他们相约到OK厅去唱歌,另外还约了几个平日要好的朋友一起去,男的女的,都有。一共去了10多个人。
        因为是除夕之夜,前来唱歌的人很少,只有两拨人。吴老三他们占据了一个大厅,另一拨人,一群来自乡下的年轻人占据了另一个小厅。因为是除夕之夜,再加上平日很少聚在一起,罗二娃说该好好狂欢一下。于是搬来一大箱啤酒,一人一瓶。
        罗二娃家里经营汽车,很有钱,性格也很豪爽。他是这群人的娃娃头,在他的号召下,大家纷纷端起了酒杯,边喝边唱歌。一箱啤酒很快就喝完了,又叫来了第二箱。一直喝到凌晨,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小镇人讲究除旧迎新,每当到了这个时刻,随着春晚主持人极为煽情的倒计时声音,家家户户都要跑到外面去点鞭炮。
        到处是鞭炮声,黑暗的夜空中仿佛有一头怪兽在鸣叫。气氛一下又点燃了,罗二娃他们纷纷端起了酒杯。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连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了。大家很开心。
        吴老三因为内急,到外面的雪地上撒了一泡尿。进门时撞到了另一拨唱歌的年轻人。那人也喝多了,不由分说就给了吴老三一拳头。从小到大,吴老三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他捂着半边脸,马上打电话叫来了他的父亲吴建平。
        吴建平正在家里看春晚,一听儿子受欺负了,火冒三丈。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歌厅跑。说起来,吴建平也是镇上的一个名人,经营多种生意,在社会上广有人缘,结交的朋友的也多。不一会儿就来了一大帮人,在吴建平的授意下,将那个乡下年轻人狠狠揍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直在地上告饶。但是吴建平仍不解气,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又狠狠给了他一下,这一次打在头部。那年轻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吴建平吓了,赶紧联系车子送到县城医院抢救,因为伤势过重,第二天又送到省城医院。但是终究没有抢救过来,几天后,那个年轻人死了。
        这下问题严重了。吴建平因为过失伤人致死,判了4年徒刑。另外赔偿死者家属80多万元,加上前前后后的打点,总共花了100多万。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样毁了。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一这天,镇上很多人都在谈论前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情。有幸灾乐祸的,也有表示同情的。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做人不能太霸道,忍一时之气,换来万年平安。
        
        九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老街破破烂烂的老屋上,人家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房梁上的雪正在融化。我走在略显潮湿而泥泞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又老了一岁。眼前的小镇每天都在发生新的故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母亲一大早就到镇外面的一座古庙烧香拜佛去了,她依然保持着很多年的习惯,年龄越大,越是相信这个。以前我经常嘲笑她这些近乎寻常的举动,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我开始相信命运。我不知道这是年龄大了的胆怯还是成熟。换句话说,我对未来已没有过多的期望。只求平平安安过一生即可。
        我准备去看望我在镇上的几位朋友。以前我在镇上生活的时候经常和他们一起玩耍。去河里捉鱼,到山上打鸟,最远的一次到了一个很偏僻的村子,在深山老林里转了半天。那是冬天,林子里积着很厚的雪。我们的鞋子上沾满了那个地方特有的黄褐色泥巴,身上、头发上都沾满了雪花。一天下来打了二十多只鸟儿,回家后用黄豆烧了满满一大盘,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我和他们在一起觉得很开心。也许小镇的生活要平淡十倍,即使是这样也比城里要有意思得多。某些东西,只有失去了你才会意思到它的珍贵。那个时候,我在镇上的初中任教,闲下来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任我挥霍。而现在,我整天在机关上班,坐在电脑前,很少有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在那些头昏脑胀、让人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故乡山水的模样了。这就是进城的代价,有得必有失,老天对谁都是公平的。
        我在镇上的这几位朋友都没有正当的职业,但个个都比我活得潇洒。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二是在于他们很会寻找快乐。我和他们上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半年前,我回家过端午节,临走的前天晚上我们在大刘家的院子里,一张木质小桌,几张小竹椅,一锅豆花腊肉。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大,孤峭地挂在对面山上的悬崖边。我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我的状态为什么会有那么好,反正我进城后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通常情况下,我喝酒就像吃药一样,端上半天都咽不下一口。那个难受啊,不好言说。
        一大清早,刘恒(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大刘)、张阳、蔡平、还有任飞等人就聚在李勇的家里,他们正在斗地主。几个女的站在旁边看。
        我递给每人一支烟,李勇给我端来一杯茶。我说,今天怎么有兴趣打起牌来了?李勇笑了笑说,没事干,混时间。看他们打了几盘牌,我忽然觉得很无聊,就告辞了。李勇再三留我吃午饭,我说刚吃过了,现在还吃不下。
        出得门来,我向后街走去,穿过一座铁索桥,前面是通往后山的一条小路,有几个老人,还有几个小孩,在路上行走。此时正值中午,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很暖和。毕竟是新年的阳光,看上去那么新鲜明朗。站在这个角度看眼前的小镇,房屋鳞次栉比,拥挤而朦胧,就像宋朝一样遥远。
        不知不觉走到一棵楠树下,这是镇上最大的一棵楠树,树冠高耸,树干几个人都围不过来,树身湿漉漉的。如果说在春天到来之前有什么是最具生机和活力的,这棵树即是,尽管它已经有好几百年的树龄了。我在树下抽了几只烟,在这个远离市井之声的地方,我再次感觉到了人生的虚幻和迷离。
        对我来说,最真实的生活往往也是最为虚幻的。幸好有这样一个小镇,可时时供我把玩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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